冯象(译注):爱仇人(《路加福音》6:27-38)

耶稣的教导和讽喻,多是直白的散文。但路加下笔,时有诗意的修辞,且风格温婉,词汇丰富,eruditissimus(圣杰罗姆语),足可媲美《希伯来书》引经据典之庄严;一说他是《新约》作者里唯一的外族(“希腊人”)。

“爱仇人”一段,论者常引第一福音的记载,太5:38以下。后者针对经师和法利赛人的敌意,强调信徒行事“须达于完满”,否则“决计进不了天国”,太5:20, 48。而完满,teleioi,即超越“祖宗之法”的字句或狭义理解,追求圣法之灵/精神,着重内心对罪的防范。所以人子列举六项“反题”,antitheses,绝非取消律法,而是提出新解:由不可杀人到勿迁怒于兄弟;从不可奸淫到勿动淫念;从允许休妻到禁离异(不贞除外,尊重宗法社会对传宗接代的要求);从戒假誓到杜绝发誓(以免说话“出于大恶”);从复仇伦理(家族义务),创4:23,或同态报复律,lex talionis,出21:23-25,到不反抗恶人;从爱邻人恨仇人到爱仇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律法”,太5:17(《刀剑》导言)。

《路加》不言完满或成全律法,“爱仇人”紧接着“四福四祸”,即耶稣的穷人福音的纲领,路6:20-26。那么谁是基督会众的仇人呢?是拒绝福音的耶路撒冷祭司,抑或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罗马士兵?还是那些“只看到兄弟眼中的木屑,自己眼里的大梁却从不在意”的假善人,6:41?可是大爱,agape,一旦施与仇人,人就没了仇敌;就同起义失败、失败了再起义的爱国者、奋锐党,以及跟人子一起受难的那两个“强盗”,lestes,一总划清了界线。难道要这样爱,才够得上那迟迟不来的普世救恩?

然而,人子乃上帝之爱的见证,故虔敬必系于大爱广施,帖前3:12,彼后1:7。惟有施爱可彰显圣法之灵:遇上仇家走失的牛或驴,应牵去交还给他。看见恨你的人的驴载重跌倒,应上前援手拉驴,不可走开不顾,出23:4-5。还有:莫讨厌红岭人(以色列的宿敌),他是你的兄弟;莫憎恶埃及人(奴役者),你曾寄居在他的家园,申23:8。一世纪犹太史家约瑟夫也说,摩西之律极其宽仁,epieikeia,甚而向子民的死敌施仁心(《斥阿比安》2:209-11)。是的,苦灵的福音,就是爱那最不可能偿还者,而立信称义,称仁慈,一如天父至慈,6:36。有一句拉比箴言,讲的正是这仁爱之道:莫像那些等赏赐的奴仆,侍奉上帝的决不图回报(《祖训》1:3)。

27 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听着:
要爱你们的仇人,对恨你们的行善
28 给诅咒你们的祝福,为凌辱你们的祈祷。
29 若有人掴你这一边脸颊,你把那一边也给他;
若他夺你的外袍,你连内袍也别留下。
30 要有求必给,夺走不追。
31 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
你们也应怎样待人。

32 如果你们只爱那些爱你们的人
又算什么功德?因为连罪人也是这么个爱法。
33 若是你们只善待那些善待你们的人
又算什么功德?连罪人也这么做的。
34 若是你们只借给那些有望偿还的
又算什么功德?连罪人之间
也借贷还钱,分文不短呢。
35 相反,要爱你们的仇人,善待他们
借出去就别指望偿还。
如此,你们才会有厚报
才当得至高者的子孙
因为他对那些忘恩作恶的
是[一样的]恩待。

36 所以你们要仁慈,一如你们的父至慈。

37 莫评判,以免自己受评判;
莫定罪,以免自己被定罪。
要宽恕,你们才会得宽赦;
38 施予,才会蒙赐予:满满一斗
摇紧按实,堆尖流下
倒在你们怀里。
因为,你们拿什么衡量人
自己也必被什么衡量。

注释

6:27 爱仇人,agapate tous echthrous,扩大了摩西之律“爱邻人如爱自己”的范围,利19:18。

6:28 给诅咒/凌辱你们的祝福/祈祷:以十字架上的耶稣为榜样,路23:34,徒7:60,亦是光大传统智慧,箴25:21-22。

6:29 那一边(脸颊)也给他:此句第一福音更为具体:“若有人批你的右颊,你把左颊转过来也给他”,太5:39。右颊被批,即对方出右手,用手背打耳光;这在耶稣时代,是主人惩罚奴隶或侮辱人的姿态。
若他夺你的外袍:此句不如《马太》有力:“若有人想告你,夺你的内袍,你连外袍也让他拿去”,太5:40。夺内袍,或是债主拿去作抵押,出22:25。外袍却是穷人的被子,比内袍更不能割舍。

6:31 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应怎样待人:合诫命“爱人如己”与箴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一,习称“金律”,利19:18,俾4:15,太7:12注。

6:32 功德,charis,恩惠、佑助,转喻赢得上帝恩宠的行为品质。
也是这么个爱法,另作:也爱那爱他们的。

6:34 也借贷还钱,分文不短呢,直译:也借给罪人,如数偿还。

6:35 别指望偿还,一作:别叫人/对人绝望。至高者的子孙:美称义人、圣者(《我的心尊主为大》导言)。
恩待(忘恩作恶的),chrestos,即挽救罪人,诗25:8。

6:36 仁慈/至慈,oiktirmon,神性之核心,基于信约的恩泽,出20:6, 34:6-7,在子民则为忠信,何4:1。

6:37 评判,krinete,区分、批评、裁判,尤指在门徒或信众之间,太7:1。被定罪:特指上帝的审判与罪罚。
宽赦,apolythesesthe,兼指释放、免(债),太6:14。

6:38 斗,metron,量器,衡量人的尺度,太7:2。
怀里,kolpos,特指束起外袍,形成如口袋的夹层。

本文收于《圣诗撷英》,附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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