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上帝的灵,在大水之上盘旋

岁末大雪。友人W君转来韩南教授一篇论文,谈英人麦都思(W. H. Medhurst, 1796-1857)来华传教,王昌桂、王韬父子协助译经之事。这题目,韩先生前些年在哥大讲过,故早有耳闻。现在译成中文,让中国同道评价,他一定很高兴了。记得八十年代中,韩先生接手主持哈佛燕京学社,开派对,跟他聊天。他轻声道,我们差点儿做了同行呢。原来他大学一开始念的是中世纪文学,后来兴趣转移,才学汉语,到北京进修。他是钱钟书先生夸过的功力深厚的“老派汉学家”——二十春秋,白驹过隙,他已荣休多时了。

英美传教士的汉译《圣经》,我原先不太留意,虽然早知其中舛错不少。这几年因为译经,才顺带考察了旧译的“病理机制”,写了一组文章,收在《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北京三联,2007)。论西学,那些传教士大抵算不上专家,中文则依靠助手(如王昌桂父子)润色。但马礼逊/米怜《神天圣书》(1823)以降,一百年间,为传扬上帝之言你追我赶,从“深浅文理”到蓝青官话,终于留下一部“国语和合本”《新旧约全书》(1919);居然二十世纪国人自己林林总总的译本,包括对和合本的修订(如新译本,1993),无一可与之比肩。这在世界各大民族的译经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更重要的是,和合本的语汇句式,连同误译漏译、病语病句,还渗透了之后几乎所有的白话旧译。然而,和合本的底本并非原文善本,而是传教士的母语英文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 1611,修订版1885)。于是国人长期以来学习、引用、讨论的《圣经》,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钦定本落在中国的一道影子。钦定本对原文独具风格的处理,通过传教士的解读与“再创作”,便构成了《圣经》在中文世界流布而言说的基本语义框架和引申诠释的基础。

如此,欲读懂和合本等中文旧译,就必须研究钦定本。国内教会发行的《圣经》当中,有一种不错的和合本/钦定本汉英对照版,便是出于这一考虑。

但是,钦定本不容易读。一方面,它是“英语散文最崇高的纪念碑”,对于不谙莎士比亚时代至十七世纪文学的人,委实难免“七月流火”误读误译。另一方面,作为译本,以现代学术成果观之,它又白璧微瑕,译名译法有时不甚准确。主要因为它在学术及文学鹄的之外,还承担了一项政治妥协的重任,即结束自宗教改革先驱威克利夫(John Wyclif,约1330-1384)译经开始,持续了两个多世纪的教派纷争和流血冲突。英王詹姆士一世组织五十四位圣公会与清教徒学者合作译经,第一个目标,便是想借助新译本的权威来稳定国内局势,抵御罗马教会的干涉。钦定本的前言(史密斯主教撰)说得明白:译者无意另起炉灶,宁愿以修订者自居,力图博采众长而成就一精良之译本。所以原则上,以圣公会的主教本(1568)为基础,对照希伯来语和希腊语经文,尽量直译;同时参照“英语圣经之父”廷代尔的《新约》(1525)和《摩西五经》(1530)等五种十六世纪英译,择善而从。不过译经班子的讨论记录表明,修订过程中还广泛参考了外语译本,尤其是译者们熟悉的拉丁语通行本,尽管那是国王与新教诸派的共同敌人即罗马教会的标准经文。因此,钦定本虽是新教译本,就遣词造句而言,还真有超越时代的“跨教派”的气度(包伯里克,页245)。

钦定本这一基本直译的方针、调和折衷的立场和拉丁语的影响,糅合一起,便营造了一种庄严浑厚的风格和徐缓的行文节奏,能够容纳对原文句式和修辞表达的摹仿;而为了典雅委婉,动词就往往弱化了,舍其本义而取感情色彩平淡柔和或“中性”的义项。当时有一位大律师塞尔登(John Selden, 1584-1654),人称“活图书馆”,是精研古代近东宗教和犹太律法的大学问家。他说,钦定本好是好;只是希伯来经文这么逐字直译而不照顾英语的表达习惯,饱学之士或许不以为忤(反正他可以读原文),却难为了普通人。这话严厉了一点——据说教士们都怕跟他辩论神学,因为总是被他引经据典驳得哑口无言,“如同腰里扎进一根刺”(见杨周翰,页263注引奥伯利《小传》)——却也道出了钦定本的艰深。

按照塞尔登的看法,和合本的传教士译者大约也得归于“普通人”一档。因为《圣经》开篇,第一句话,他们就没能译对。说来确实令人难以置信;让我翻开钦定本,取和合本对照,略作分析如下(《创世记》1:1-2,原文无括号内系词):

(1) 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
(2) The earth was without form, and void; and darkness (was) upon the face of the deep. And the Spirit of God moved upon the face of the waters.

(1) 起初,神创造天地。
(2)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乍一看,和合本似乎还过得去。但细读钦定本,再查阅原文,则除了“神创造天地”一句,其余都有问题。

首先,“起初”逻辑不通,应作“太初”,以示上帝创世为这个宇宙的绝对开端,时间之起点;乃是“一旦发生,即不可逆转、改变或取消的世间万物之因”。“起初”则有歧义,暗示上帝创世“起先如何,后来怎样”,使得“绝对开端”和“万物之因”的教义学说不能成立(详见《宽宽信箱/哪怕摩西再世》)。这道理传教士不会不懂,或许是一时疏忽。因为和合本《约翰福音》起头“太初有道”,那“太初”(en arche)二字,便出自《新约》作者常引用的《创世记》希腊语七十士本;同一词组,和合本两处译文竟忘了统一。顺便指出,(太初有)“道”不妥,易混淆,应作“言”(logos,钦定本:word)。参较《约翰福音》14:5,门徒“双胞胎”托马问“道”(hodos,喻前进方向),耶稣答:我就是那“道”(hodos),是真理和生命。“道”与“言”在福音书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这两个重要术语,涉及希腊化时期犹太思想的梳理和基督教解经传统,将来另文讨论。

“地是空虚混沌”,以“空虚混沌”作表语指大地的性质状态,不妥。原文叠韵:tohu wabohu,意为无序混乱、荒凉空茫。“地”虽是主语,实际上还未成形或存在;上帝眼底,只有滔滔洪水的深渊(tehom,谐音tohu)和笼罩一切的黑暗。所以钦定本作:without form, and void,参较犹太社本(1985):unformed and void,新修订标准本(1990):a formless void。皆强调大地“无形”而“一片混沌”,是准确有力的译法。这一点,被和合本译者忽略了。

“渊面黑暗”则属误译,仿佛黑暗的仅仅是深渊表面。原文直译:黑暗在深渊上面,即“黑暗笼罩深渊”(拙译)。“面”本义“脸”(paneh),但此处是带了介词(`al,之上)的虚指,连读作`alpne,功能如一介词短语,意为某物之上,并无指示或形容“脸”的实意。希伯来语的这一用法,恰好与汉语相同:上面、前面、后面之“面”是虚指(作方位后缀)。钦定本用四个词(upon the face of)直译,是为了延缓句子节奏,给经文添一笔浓郁的“希伯来”色彩。译为“(渊)面”,却成了实指,还漏掉表方位的介词(upon)。参较廷代尔干净利落的译法:and darkness was upon the deep。

“运行”译自“moved”,但不确,有语病。“运行”的含义要比“move”(动、移、行进)窄得多,特指车船、星球等无生命物体“周而复始地运转”(《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运行”条);鸟兽鱼虫、神祇人鬼,凡有生命或意志的,都不可说“运行”。更不能想象,创世之先,上帝的灵(ruah,本义风、气,译作“大风”亦通)曾“在水面上”往复运动,好似一架机器或一个天体,须服从某种设计或物理法则。若是那样,我们对创世主至大全能的理解或信仰便无从谈起了。这是“运行”与“move”一点关键的不同。实际上,钦定本的“moved”是弱化动词以求典雅的译法。原文:merahepheth,为动词的阴性分词形式(因“灵”是阴性名词),本义“盘旋”,经文里用来描写老鹰翱翔,“犹如老鹰唤醒它的幼雏,盘旋(新修订标准本:hovers over)于崖巢之上”(《申命记》32:11)。其词根(rhp)也可解作“颤抖”,如《耶利米书》23:9,先知自言心碎、骨头“战栗”(rahaphu)。但也有学者认为,那是个同音异义词。

最后,“在水面上”应作“大水之上”,理同上文。“水”(waters)原文复数表大,复指前句“深渊”,即大水、洪荒之水;一如《创世记》1:6,上帝分大水造苍穹——“大水”(waters)和合本作“诸水”,仍是误译。
综上,这两节经文可作(拙译):

太初,上帝创造天地。
大地无形,一片混沌,黑暗笼罩深渊。
上帝的灵,在大水之上盘旋。

和合本圣经翻译委员会和合本是几代英美传教士在华译经的集大成者,号称“天鹅之歌”。其粗疏若此,究竟原因何在,是宗教史和文学史上一个有趣亦有现实意义的问题。站在译经者的角度,我想,他们最大的困难,应还是知识与能力的不足。假如当初他们把中国助手看得高一些,虚心听取经文褒举的“卑微者”的意见,也许部分失误就可以避免(例如比比皆是的动词、介词的误用)。但读罢韩先生的文章所引传教士的书信,便只好承认,那是不可希冀的。王昌桂、王韬之流,在麦都思他们眼里,不过是等待拯救、教化的东土灵魂。拯救/教化者和被拯救/被教化者之间,“知识”“能力”“道德情操”,更不消说“信仰”上的高下,不啻天壤之别。他们又凭什么要屈尊,向刚刚脱离“异教徒”深渊,“愚昧”的污泥尚未洗尽,随时有可能重新堕入儒家或佛教“迷信”的几个苦魂,去求教圣书的翻译?

二〇〇八年一月于铁盆斋,原载《书城》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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