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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枫:西塞罗的愤怒

《西塞罗全集》  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106 BC – 43 BC)是古罗马一代文宗,其著作涉及面极广,既有打官司的讼词,也有哲学、政治学和宗教领域的著述,更不要说彼得拉克在1345年发现的那几百封书信了。若对古罗马文史缺乏了解,对西塞罗雕琢、繁复的文风没有体会,那么翻译(translate)西塞罗很容易成为对他的“侵害”(transgress)。买到汉译本《西塞罗全集》第一卷《修辞学卷》时,我便替译者捏一把汗,待看了译文之后,我早已被惊出好几身的冷汗了。

  译者翻译所用底本,是“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的英译本。他沿用英译本的做法,把Ad Herennium(译者翻作《论公共演讲的理论》)列为第一篇。译者在“内容提要”中说:“本书是否西塞罗本人的作品在西方学界一直存有争论,但主导性的意见仍视之为西塞罗的著作。”可是据我所知,“主导性的意见”刚好相反。据考证,Ad Herennium 约作于公元前一世纪初期,是现存拉丁文献中最早的关于修辞学的系统论著。在中世纪以前,这部书的抄本大多将西塞罗题为作者。但是自十五世纪开始,人文主义学者瓦拉(Lorenzo Valla,1407-1457)便开始质疑西塞罗是否真的是此书作者,并且当时已有其他学者将此书排除在西塞罗作品之外。这样一代代研究考证下来,只要您随便翻阅几部研究古罗马修辞学的著作,从英国学者Atkins的《古代文学批评》第二卷(1934年),到加拿大学者Grube的《希腊罗马批评家》(1965年),再到意大利学者Conte的《拉丁文学史》(英译本1994年)和美国学者George Kennedy的《古典修辞学史新编》(1994年),没有一位将这部书归在西塞罗名下。译者也许无暇翻阅这些基本参考书,可是就在他依据的“洛布古典丛书”英译本中,英译者Caplan在英译者序里明明说过“虽然以西塞罗为作者的观点仍不时出现,但近来所有的编校者均以此说为谬”,“此书作者问题不时引起学者讨论,但从未获得最终解决,也从未让所有人满意。我以为,最明智的做法,是将此书归于一佚名作家笔下……”译者只要认真看过这篇英译者序的前三页,我想他绝对不会说出“但主导性的意见仍视之为西塞罗的著作”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来。  
  
  西方古典修辞学有很多基本术语。比如按照“演说”(oratory)的主题和功能,一般将“演说辞”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庭议”(deliberative),专门讨论军国大事,比如宣战、媾和、立法等等;第二类是“诉讼”(judicial或forensic),用于在法庭上控告他人,或者为当事人辩护。第三类是“赞咏”(epideictic),服务于讴歌君主和颂扬英烈。当西塞罗将这三个修辞学基本术语放在一起讨论时,译者尚能知其差别,勉强翻出大意。而一旦它们在文章中“落单”,译者一下子就双目迷离,辨认不出了。比如第150页,forensic单独出现了,身边没有 deliberative 和 epideictic “相伴”,译者忘记其义当为“诉讼”,三次将它译成“辩论性”。又如第170页,出现了一个 deliberative style,这本来是议论国事所应使用的文体,而译者却译作“演讲术的精致文风”,估计是将deliberative往deliberate(深思熟虑)的方向上理解去了。对修辞学基本术语不熟悉、不敏感,却勇于翻译古罗马修辞学巨擘的鸿文,正好比不懂悲剧和史诗的基本差别,就胆敢翻译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样。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

卡尔·马克思  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是中国共产党为学术事业留下的一笔财富:马克思是千年一遇的学术巨匠;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又是汉语学术翻译中少有的精品。大约是在文革结束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现在,《列宁全集》的第二版问世已有十来年了(尽管后来又出了几卷《补遗》),可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却显得步履蹒跚,至今好像只出版了十来卷的样子。(我已经下了决心,等书出齐的时候,砸锅卖铁也要买一套。)好在一九九五年先期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版),还有一些重要著作(第二版)的单行本,比如《共产党宣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

  当然,期待第二版并不是说第一版不好;可是话说回来,第一版肯定是有缺陷的,否则就没有必要出版第二版了。要对两版译文质量的高下做出评判,这显然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不过有时候通过比较会发现一些有趣的变化。举一个小例子:《共产党宣言》(尤其是开头部分)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在新版中,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徘徊”变成了“游荡”,刚读到新版的时候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我们得承认,“游荡”毕竟不同于“徘徊”,也许新版更准确了?

  现在,网上有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的电子文本(PDF格式),这大大方便了买不起这样超大部头著作或者懒得跑图书馆的人。可惜这个电子文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由于文字编码的问题,它不支持全文检索。(如果哪位高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话,敬请留言。)关于下载,推荐使用 NetAnts 等网络下载软件,好处是操作简便(使用右键的 Download All 功能)、支持断点续传、速度快。

  补记:查此电子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发现《共产党宣言》的首句是:“一个怪影在欧洲游荡——共产主义的怪影。”(第4卷第465页)看来版本还挺多的。另外,王若水先生在一篇评论新版《马恩选集》的翻译的短文中讨论了这个问题,现摘录于此:

《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有名的金句。新版本沿用了上次版本的译法,未作修改: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我认为,用这样的译法较好:

  一个怪影出没在欧洲——共产主义的怪影。

首先,“幽灵”好还是“怪影”好?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文原文是 Gespenst,英译为specter;译为“幽灵”或“怪影”都不错。马克思恩格斯用Gespenst这个词,是想传达出一种可怕的感觉,就是说,共产主义在那些旧势力的眼里是可怕的和怪异的。但是“幽灵”这个词,在现在中文里,常常用来表示一个虽然可怕但已没有多少力量的东西;如说“法西斯的幽灵”、“四人帮的幽灵”。幽灵表示某人在活着时曾是十分有能量和作恶多端的,现在虽死,仍然值得警惕小心,不过究竟只是没有实体的的鬼魂,失去了昔日的威武雄壮和阳刚之气。但共产主义在当时不是这种情况,它是新生的东西,比“幽灵”有力量。译文既要表现出它的可怕,又要区别于人死后的鬼魂。我认为,“怪影”一词较能传达出这层意思。

其次,“游荡”好还是“出没”好?德文原文是umgehen,在和“鬼魂”(Gespenst,Geister)等词连用时,有“走来走去”“出现”“作祟”的意思。这个字的英译文是haunt,作为动词,常常以ghost,spirit作为它的主语,有“经常来到”的意思。中国话里有“被鬼缠住了”;这个“缠住”就可以用英文的haunt来翻译。因此,翻成“出没”是可以的;这个词还可以和主语“怪影”照应。

最后,整句话怎样译较好?这句话的德文原文是Ein Gespenst geht um in Europa — das Gespenst des Kommunismus。英译文作A specter is huanting Europe — the specter of communism。两句的句式是一样的。不知道中译者为甚么要改变这种句式,把“共产主义的幽灵”移到前面,取消后面的破折号。原文为甚么不简单说“共产主义的怪影出没在欧洲”,而要采取这种迂回的表达法呢?这是为了加深印象。先说一句“一个怪影出没在欧洲”,给人在心理上一个惊讶的感觉,盼望知道是什么样的“怪影”;接着用一个破折号,引出“共产主义的怪影”。这就很有气势。我们知道,一个演说家在将要说出重要的东西时,常常故意稍作停顿,以换起听众的注意。在文字中,这个破折号在这里就起了延长时间的作用,暗示下面要出现重要的东西,增强了读者想知道谜底的愿望;同时,它又有转折的作用,表示下面的答案并不是读者预期的。朗诵起来,在念“在欧洲”时,要把“洲”稍稍拖长,稍作停顿,接着点明“共产主义的怪影”,声调稍带调侃,戛然而止。这个答案出乎人的意料,原来所谓“怪影”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而是共产主义!刚刚有几分紧张的心情,这时突然松弛下来,觉得可笑;接着就不禁想,为甚么这些腐朽的势力会把共产主义看做是怪影呢?……这就要往下读了。这样处理,抑扬顿挫,有声调之美;在心理上也掌握了读者阅读时微妙而迅速的心理变化。如果作“一个怪影,共产主义的怪影……”,就过早地点明,索然无味,而且气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