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王蒙:不争论的智慧

上次写完了那篇关于“话的力量与不争论”的文章,意犹未尽。

想起了张中行老师关于四七二十七还是四七二十八的争论的故事(见《读书》杂志一九九三年第五期)。这是我迄今为止读到过的最佳笑话。与一个认为四七等于二十七的人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是妄费唇舌,是自身的不够清醒所致;因此,县令责打坚持四七二十八的人的屁股,而判定主张四七二十七的人无罪,太妙了。这是一个关于不争论的最佳故事。与四七二十七的人争论活该挨打!即使您是正确的,您是坚持四七只能等于二十八的,也不必去与不值得认真对待的人去认真讨论那本来不讨论也可以明白的问题,这是一。到头来,还是四七二十八的主张者挨揍,这是二。坚持四七二十七的人无罪无皮肉之苦,这是三。第一层含义是智慧,而且是非常东方式的关于“无”的智慧,正确的主张也不是任何时候都需要宣讲的,在宣讲没有意义的时候,更正确的做法其实是保持沉默和静观,也就是保持无为。这个表述比西谚所云:“好话是银子而沉默是金子”更加透彻。

第二层——关于四七二十八论者的挨打的含义——就有那么点辛酸了。

而第三层含义呢,四七二十七无罪论,真是滋味无穷这是对于乖谬者们的最大讽刺;又是正直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一味说实话的呆子们的最大自嘲!

有一个民间故事类此而格调稍低:是说两个人争论,一个说是《水浒传》上有个好汉名叫李达,另一个说是那好汉名叫李逵,二人打赌二十块钱。便互相扭打着找到了一位古典文学权威。权威判定《水浒传》上的好汉乃是李达,于是李后面是逵的主张者输了二十元。事后,“李逵派”质问权威为何如此荒唐断案,权威——看来与李逵派还是相识——答道:“你这不过是损失了二十元钱,而我们害了那小子一辈子!他从此认定好汉乃是李达,还不出一辈子丑吗?”

王蒙:赵本山的“文化革命”

  赵本山出道已经二十多年,近十年来他由于与国家强力传媒的互相支持而影响不断飙升,到了二〇〇九年,他和他的徒儿小沈阳与毛毛(丫蛋)的演出,已经成了“春晚”核心。他的电视小品《不差钱》,还真有点琢磨头儿。

  有些精英或自命精英,对于电视小品之类是不买账的。我的一位好友教授文艺评论家十来年前就撰文谈自己的感想,说是他看完了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再看看咱们自己的喜剧小品,非常沮丧惭愧。许多人不无同感。我也曾经质疑过:是不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华男儿的屏幕形象,基本上是靠赵本山、潘长江、范伟……所扮演的丑星角色来支撑;而女性代表人物,则是靠高秀敏与实际上活泼美丽的蔡明、宋丹丹所扮演的喜剧形象“树立起来”的?更尖锐一点说,我们受众是不是在被引向侏儒化呢?

  有几位文化艺术部门领导干部议论说: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后,到了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上将会留下什么来呢?

  一位领导问道:“会不会是短信段子与小品?”

  这种谈话的滋味难为人道。

  但是赵本山的货色并非一概稀松平常。先是二〇〇一年他的小品《卖拐》令人回味。赵本山所演角色的忽悠、暗示、欺骗过程,让你认定自身有病再接受他的医疗器材的过程荒唐离奇却又令人信服、天衣无缝,看后颇觉得头皮发,脊背冒凉气。在果戈理的名剧《钦差大臣》中,市长向台下观众喝道:“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同样的棒喝似乎也在赵本山这里震响。谁敢说你就绝对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买过这样的“拐”?谁敢肯定你就比范伟扮演的傻帽儿确实聪明?

  数年后传出来赵本山为了维护“二人转”演员的尊严,不惜与谁也不敢得罪的传媒主持人在直播中争吵的讯息。

王蒙:莎乐美、潘金莲和巴别尔的骑兵军

二〇〇〇年我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观看了王尔德的话剧(诗剧)《莎乐美》的演出。我想写点感想之类的东西,一想就想了四年多。

独幕剧,不长,把美女、宫廷、爱、屠杀、死亡、人头、宗教或邪、舞蹈……混在一起,刺激得令人目不暇给,却又难于理解把握。舞台呈斜面形,适合观众观看,却给演员走动增加了难度。主角是一位年轻美女,嗓子是英伦三岛尤其时兴的甜、糯、沙瓤极品。服装倒是没有问题,并不暴露。中场休息的时候女演员与我们见面,她很社交,得知第二天有爱尔兰文化部长为我们举行的招待会以后,立即表示她也要来,其实没有来,如我所料。

我一面看一面想的是我们的国粹潘金莲。此后更是想起来没有完。

莎乐美莎乐美与潘金莲,同样地美丽而又似乎邪恶。二人同样地把爱情与杀人和血腥连结在一起。二人同样以杀人始,以被杀终。两人同样爱上了不爱自己、对爱无回应的人:先知约翰与武松。两个人都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性介入:一个是莎乐美的继父希律王,一个是西门庆大官人。(希律王还兼着潘金莲故事中的张大户,即原来潘的主人、在潘金莲身体上未能得手,遂将潘金莲下嫁武大郎的那个极端坏蛋的角色。)根据学者特别是女性主义学者的分析,希律王对于莎乐美存在着性侵犯与性压迫。两个故事里都有一对嫂子与小叔子的恋情:《莎乐美》中是莎乐美的母亲与小叔子希律王成了婚,潘金莲的故事中是潘金莲苦恋武松。

在西洋,叔嫂之恋是否有特殊含义,非我所知。在中国,“养小叔子”是难听的话,《红楼梦》中的焦大曾经揭露过贾府的这种腐败。中国农村有一种说法,小叔子与大嫂戏耍是无伤的,俗话说“长嫂如母”。小叔子可以提出要吃大嫂的咂儿(奶头)。而大伯子对于弟媳是必须严肃和中规中矩的,大伯子如果与弟媳有事,由男方负责。那么,小叔子与嫂子中间有了事,就纯然是女方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