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owulf

冯象:十有四而志于学

也许是命运,让我多年以后寻到了贝奥武甫,那蜜酒大厅里传唱的金环赐主和屠龙英雄,走上了学术之路。

一开始,我是准备当飞行员的。小学里,我一直跟随数学老师叶老师做航模,参加航模比赛,眼睛老望着蓝天。升到初一,春季招滑翔员,心想,机会来啦。赶紧报了名。体检特严,好像视力要求2.0以上(但我可以看清楚3.0),多数人第一轮就淘汰了。第二轮,到空军医院住院检查,头一天又刷掉大半。我和一位初三的老大哥坚持到了第三天,连睡觉姿势、做梦与否都记录了。之后,部队就来学校了解个人表现,家访与父母谈话。最开心的是,让我们录取者去宝山参观了雷锋中学(上海市滑翔学校)和丁家桥机场。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做过的米格机(歼五、歼六)实体模型的真身,近距离接触英姿飒爽的飞行员叔叔,那几天真像是孙悟空一个筋斗翻上了云端。可是不久,文革爆发了。

文革十年,有两个日子或两件事,我终生难忘。一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三日,华东师大第一次全校批斗家父,当晚上海社科院造反派突袭抄家,抢了师大红卫兵的先手(后来他们两边又斗气似的轮番抄了好多遍)。第二,就是六七年十月“复课闹革命”;返校那天,第一堂课,是何桂芸老师的英语课。

我是一九六五年考上华东师大二附中的。那时何老师刚分配来校,任隔壁四班(体育特长生班)的班主任。她圆圆的脸,烫了发,穿一条素雅的连衣裙,以我们小孩的眼光看,仿佛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有几个住校的调皮鬼(附中是全市招生,家远的同学皆住宿舍),就欺负她年轻没经验,上课老捣乱,以把她气哭了为能事。但是我喜欢何老师,因为她发音特别清楚。比如国际音标[æ],齿间距离多大?看着我,她说,把食指和中指叠起,这样,放牙齿中间。我们一学就会了。还有,她居然让我当了三班的英语课的课代表。我猜是因为我学过四年俄语。可是我太贪玩了,心思全在画画跟航模比赛上,没好好学。所以部队来家访的时候,问孩子有什么缺点,母亲说,别的还好,就是贪玩。不过,我的杭州二姨夫王承绪先生(中国比较教育的奠基人)见我喜欢翻他的外文书,问各种问题,教过我几句英语,所以入学就报了英语班。

冯象:《贝奥武甫》增订版缀言

《贝奥武甫》初版的译注,大约始于一九八七年秋,八九年春完成,次年元月定稿付梓。那段时间挺忙,一边作博士论文,一边翻译史诗,还给旅美学人办的《九州学刊》供稿,写一组论中世纪文学的书评。第一篇《他选择了上帝的光明》,评耶鲁英文系罗宾逊教授的新著(如今已是“贝学”经典)《贝奥武甫与同位文体》,日期作八七年九月,正是为译注做的准备。现在想想,年轻的时候,真是精力充沛。

一九九二年暑假回国调研探亲,在上海与同学聚会。有位淘古董的老友跟我说,他囤了二十本《贝奥武甫》。我问有何道理。他说,看版权页,这书只印了三千册,现在严重缺纸,不会重印了。将来市面上价钱肯定大涨。一晃三十年过去,想必老友的预言没错。

初版的装帧简朴大方,我蛮喜欢。还有一个属于个人偏好的理由:书是铅字排版的,笔画的粗细,字距跟标点的疏密,看上去比电脑排的舒服。这事可能多数读者不会留意,但我对色彩线条的细微变化比较敏感,小时候爱画画,养成的习惯。书刊何时全部变成电脑排版的,记不得了,网上说是一九九三年。前一阵子有则新闻,复旦还是哪一所大学,一老教授去世后藏书没地方搁,堆在弄堂口,让路人随意拿,然后就论斤卖了。我估计,再过三十年,存世的铅字版书籍,散落民间的就不多了。所以最后,这书的初版可能真有点收藏价值呢。

冯象:译经典·写时代·忆师恩——《贝奥武甫》增订版代序

去年六月,译经收尾,圣录(kethuvim)的后半部分即五小卷、《但以理书》和后史(两记一志)终于完工。自二〇〇二年写《创世记》故事,开始译注摩西五经,屈指算来,恰好做了二十年。

本想趁热打铁,写一组文章,研究圣录诸篇的。内子道:还是先把《贝奥武甫》修订了吧,读者催问好久了。这个顺序也有道理,按照做学问先难后易的原则。记得钱默存先生有言,文字工作,编大部头教材简单,论文次之;注释稍难,但遇上拦路虎,尚可不注或作“待考”;最难的是翻译,连一个字都逃不过去。当然他说的是认真的翻译。

于是把《贝奥武甫》的几种新老注本翻出来,读了一遍,顺带温习了相关历史文献。觉得译文可修订处不少,有些表达和专名需要重新斟酌,注评部分则应大大扩充。这里面有一个缘故。八十年代,经外文所好友申慧辉介绍,同北京三联沈昌文先生联系出书的时候,国内出版业还很困难,纸张紧缺。从前著书也不兴添许多注释,跟现在不一样。所以我注评只写了一百一十五条,沈先生照单全收,已经打破惯例了。

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是英国文学的开山鼻祖,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第一座丰碑,位列欧洲中世纪四大史诗之首(其余三部是《罗兰之歌》《尼伯龙之歌》《熙德之歌》),在英语世界,属于大学生中学生必读的经典。翻译经典,做好不容易;我的体会,是一辈子的事业。下面就说说这番事业的缘起和求学之路上的几位老师——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天因为重读他们的著作,就一幕幕又回来眼前——尤其是我的博士导师班生(Larry D. Benson)先生,那“一颗幽默、洒脱又不失虔敬的灵魂”(《先知书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