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明:“可怜的荷尔德林!”——评戴晖译《荷尔德林文集》

  只因道听途说的谣传,便把某西洋诗人树为偶像,进而自做姿态,以那偶像或偶像的大祭司自居,恬然配享于为那诗人修造的大雄宝殿:一个世纪以前,苏曼殊就这样被供奉成拜伦的佛前童子;近一个世纪后,某个自杀身亡的写诗的青年,则更聪明地借了比拜伦远为明亮的荷尔德林的光环。但相形之下,拜伦却要比荷尔德林幸运得多,因为拜伦的主要作品,我们早就有了较为忠实的翻译,虽然他一度有的光环,反因此而黯淡了,以至于现在没人还相信自伤自悼、吃花酒、贫困、来往于佛俗之间的苏曼殊同跛脚、风流、富有、傲慢和精明的贵族拜伦勋爵,可有多少可比性。荷尔德林则不同。同实际参与了希腊反抗土耳其的独立运动、最后死在希腊的拜伦相比,只曾在诗歌和书信体小说《旭裴里昂》等作品中神游希腊的这位士瓦本诗人,尽管在我们这里光环一天亮似一天,然而直到今天,“偶”他的人们之所以对他顶礼膜拜,大多不是因为看了或看懂了他的作品,乃是由于道听途说:自杀的文学青年崇拜他、海德格尔谈论他,对一些人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最后居然精神失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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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文集  在真正严肃的了解如此缺乏、成规模的翻译基本不存在的情况下,由商务印书馆这样的大出版社出版一本自称研读荷尔德林多年的留德学者翻译的《荷尔德林文集》,本应如雪中送炭,可慰藉广大久闻这位晦涩诗人之名、却一直无缘与其作品觌面的读者的渴望之情,然而看了这本厚达500多页的文集,我怕大多读者同我的感受一样:那就是“失望”。
  
  版本问题  

  研究荷尔德林,首先碰到的问题就是版本。除少数生前发表的作品外,荷尔德林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些反复涂改的手稿。这是阐释学上的噩梦:如果我们要找一个定稿,那么我们的编辑取舍原则,就要受制于对文本的阐释;而对文本的阐释,反过来又要求有一个定稿的设定。故荷尔德林作品的版本问题,是诗人研究中的核心问题之一。荷尔德林的全集,目前以两个版本最权威,但编辑的原则却截然相反:一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出版、由 F.Beissner 主编的所谓施图加特版,另一个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出版、由..Sattler 主编的法兰克福版。但戴晖先生所据的底本,却并非这两者之一,甚至J.Schmidt编辑的德意志经典社的选注本(虽不权威,然有一定的创见),也不取,而选用了一个不被学术界承认的通俗本。据“文集”的序言称,戴先生在德国留学,研究的是荷尔德林,但在底本的选取上,却丝毫不见这一段训练的痕迹。
  
  粗心之失

  版本之外,最暴露其训练之不足的,是翻译的质量。先说明显的粗心造成的错译。

  该书页99:“我找到了他,忠诚的姑娘”。“忠诚的”原文为teure,其意相当英文的dear;戴先生译为“忠诚的”,则是把teure误当成 treue了(这样的混淆不止一处);又“姑娘”的原文是Diotima,本是主人公所爱女人的名字,译为“姑娘”,不知何谓。又如页535之“金色的篱笆”,按原意应“金马嚼子”,戴先生却译“金子”为“金色”,把马的“嚼子”(Zaum)错当成了“篱笆”(Zaun)。又戴先生对“马”似颇有抵触的情绪,如页534中,有“一个人讽刺自己”这样的译法;其中“讽刺”的原文作spornen,其本义为“骑手用靴子跟部的马刺踢马肚子,使马快跑”,故原话的意思,是“鞭策自己”,故此“刺”非彼“刺”,这“鸭头”不是那“丫头”。类似的低级错误,书里太多,虽说是“粗心”,却也颇见戴先生德语训练的不足。

  不解原文

  就错误的广泛和严重的程度讲,和“粗心”的误译有一比的,是戴先生未读懂原文而导致的错误。如“文集”中收入了荷尔德林后期力作《拔摩岛》;这个标题,典出新约《启示录》,但戴先生却译为“帕特默斯”。可知译者是不懂出典的,那他是否懂这标题、乃至全诗的意义,就颇可一问。对典故的无知,也见于该诗的第 6阕:页530中,有“爱少年的单纯”这样一句。按这里的“少年”(Jünger),应是“门徒”,即《约翰福音》的使徒约翰,并非什么“少年”。又“文集”收入的小说《旭裴里昂》中,屡屡提到新约中也提到的士每拿(Smyrna),戴先生则译作“士麦加”,好像跟伊斯兰有关了。又不知戴先生是哪里人,莫非其方言中,是na、jia不分的?除宗教知识的欠缺,戴先生的哲学与诗学的知识,似也不胜任荷尔德林的翻译。如小说《旭裴里昂》中,有摘自圣罗耀拉 (Lojola)墓志铭的拉丁文题词,戴先生译作“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微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但正确的翻译应为:不为至大的所拘,【而】为至小的所含,这才是属神的。可知无论从字面的意义,还是从荷尔德林的神学、哲学和诗学的体系说,戴先生的翻译都是不着边际的。
  
  不求甚解

荷尔德林  与这些硬伤比,译文中更多的,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翻译,其中的不准确和细微的偏差积累起来,会使读者无从理解荷尔德林的思想与思路,使本来就晦涩的文章,变得不可解了。如小说《旭裴里昂》上卷最后一封信里,戴译有这样的句子:“我们仰望它们,宛如瞻仰将来和古典的宏伟景观”(页72)。所谓“宏伟景观”,其实是“巨像般的形体”(den kolossalischen Gestalten)。戴先生这样一“转译”,就使荷尔德林所暗指的希腊古代 (Altertum,不是“古典”!)造型艺术的神像世界与未来诸神重来的千年王国的期待,完全消失了。但可怪的是,戴先生这里虽弃用“巨像”一词,而小说的另一处,他却随手把“巨人”的称谓,冠之于包括宙斯、姆涅摩绪涅、普洛墨修等大神的提坦(Titan)头上:“它像火山口的巨人”(页 17)。按这里的所谓“巨人”,是一个提坦,指提丰(Typhon)。虽然一般的神话并不把他列为众提坦之一,但由于他曾同宙斯争权,故符合荷尔德林诗歌中极其重要的“无拘无束的”、会导致混沌的众提坦形象。译“提坦”为“巨人”,颇足以说明戴先生无论对希腊神话中的提坦故事,还是对它在荷尔德林诗歌中的重要地位和独特含义,都是无知的。故我颇以为戴先生对“提坦”一词理解,未必超过普通读者对电影《泰坦尼克号》标题的理解。
  
  关于专名的翻译

  戴先生对专有名词的翻译也很匪夷所思。如《旭裴里昂》的中心人物之一,是旭裴里昂所爱的、取自柏拉图《会饮》的希腊人名Diotima(在希腊文中意为敬神);戴先生译作“笛奥玛”。也就是说,有时可联读为双元音的两个连续元音,戴先生郑重地译为两个汉字,而重音所在的音节ti,戴先生却不读。他把另一个人物Alabanda翻译为“阿邦达”,暴露了同样问题。比“笛奥玛”、“阿邦达”更古怪的,是小说中同主人公通信的人物Bellarmin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中世纪拉丁文,意为漂亮的德意志人,因为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就是一个德意志人。但是戴先生不用诸如“贝拉敏”或“贝拉尔敏”这样比较普通的中性的音译,而是译为“北腊民”。不知戴先生这里想做什么暗示。是说这位德国人,是“北方的希腊人”?而戴先生把另一个人物Adamas,译为“亚当斯”,则显然是在暗示这个名字来自希伯来《旧约》。其实,这本是荷马《伊利昂纪》中一个英雄的名字。

  荷尔德林研究的门槛高、堂奥深,没有靠长期钻研才能获得的必要准备,便匆促上马,敷衍草率,结果想让马跑得快的马刺就真的变成了“自我讽刺”。与其白纸黑字印行这样的自我讽刺,还不如让荷尔德林的名字和它的那些可疑的中国祭司们继续享受盲目的香火。戴先生的翻译,不幸再次应了尼采的名言:“可怜的荷尔德林!”

3 Comments

  1. xxx · 2008-11-18 Reply

    戴晖老师当时有语:别人读荷尔德林读对了1/3,我读荷尔德林读错了1/3。可是我听她的课只懂1/10,就觉得很受益,至今也就读懂1/10。但我自信所翻译的荷诗《还乡》比DASHA好一点,哈哈。戴老师半路攻读哲学,西方经典确实读得较少,一些典故不甚了了,也是难免,请诸位不要苛求啦。读荷文需要想象力,诸位年老体衰,僵化迟钝,很难领略其中的精神的力量和深度。我从不认为某人的译著可以单独阅读,只是拿来帮助阅读原文。读戴老师译文还可以帮助理解和把握。很多看起来字面译对的,又有多少人是用自己的爱和情感在阅读原著呢?当作故事和教材来精确阅读翻译的,也是很可笑可怜的事。

  2. aki · 2012-3-2 Reply

    为何言辞激烈至如此境地?
    戴老师自己也说过,荷尔德林有着天才的灵魂,不可思议。这岂是一般凡夫所能完全透彻理解的。
    投合众生喜乐,学术上的批评,我想戴老师会很乐意接受的。
    但刘先生在此,对戴老师的不乏攻击过度之嫌,实有违荷尔德林研究学者之风范。
    戴老师师承博格先生,德语与西哲之修养水准,作为学生,我们有目共睹之。
    希望广大读者能自断是非。

  3. zuoertai · 2014-7-17 Reply

    刘皓明先生对荷尔德林的翻译很成问题,可以说很差。基本上算是不懂语言,也不懂理性逻辑,更不懂诗趣。这里看来对戴晖先生的批评更知道刘先生还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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