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明:失控的文化生产过程——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荷尔德林诗集》

十多年前,在一篇荷尔德林中译本的书评中,我曾说过,从翻译和研究的角度看,荷尔德林是德语诗歌史上门槛最高的诗人,一是因为这位诗人最成熟期的作品中有丰富的对西方古典和圣经的指涉和借用,二是因为他的德语有意吸收了古典语言的词法、句法和风格因素,只学过现代德语而没有西方古典语言知识的人,往往不能或者不能充分理解他的诗歌语言。在那篇书评发表之后的十馀年里,包括我自己翻译在内的荷尔德林诗歌的中译本已经出了至少四种:拙译之外,分别是先刚先生、林克先生和顾正祥先生的选译本,使得中文世界的读者终于能够比较广泛地读到这位最重要的德语诗人的诗歌作品。不过这几部译作都只包含诗人部分而非全部诗歌作品,要么是林、顾二先生选裁范围不限的选译本,要么是先刚先生和我自己的依据时期和体裁选裁作品的译本,总之直到最近,还没有一部包括诗人全部或者几乎全部诗歌的译本。当不久前看到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一部声称 “收录了荷尔德林绝大部分诗歌”(见该书的“内容简介”)的译本时,我以为这一状况大概就要结束了。然而在实际看到由王佐良先生翻译的这部诗集之后,我意识到译者和出版社的宣传词是需要暂时悬置的。

我曾在拙著《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上海:华东师大,2009年,评注卷导论)中阐述过荷尔德林有效创作生涯后期(即18世纪末到1807年)所写的诗歌作品有复杂的文本问题,晦涩深奥的诗学、哲学和历史内涵,古奥独特的语言风格,以及对西方诗歌、文学、历史、哲学、神学和宗教等经典著作的广泛而丰富的指涉与运用。既然任何包含了诗人后期诗歌的翻译都必须把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和相应制定的深思熟虑的翻译方案作为工作前提,要评论诗人作品的翻译,必须要涉及的话题因而就是译者是否对该诗歌所处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有充足的知识储备,是否对诗人的生平和作品有充分的研究,是否在语言风格上正确认识到了原作的特点,并且在译文中有意识地并且有效地尽量反映出了这些特点。往更专门的层次上说,由于诗人后期作品文本构成极其复杂,究竟要包含哪些文本才能称得上是“收录了”诗人全部或“绝大部分诗歌”,所涉及的问题就更复杂了,没有对诗人作品和相关研究的充分掌握,任何声称包含全部或绝大部分作品的通稿辞都可能受到内行的挑战。然而在翻阅了刚刚出版的人文版的《荷尔德林诗集》后,我惊讶地发现,评论这部翻译根本用不着谈论上述任何话题,因为它连最最基本的翻译要求,即能够胜任翻译工作的外语水平,也没能达到:翻译中随处可见的低级德语错误造成译文整段整段地译错,译者因德语不过关读不懂原文而常常胡编。以这样的德语水平翻译出的荷尔德林诗歌,谈论其语文学意义上的文本和版本问题、所含典故问题、风格问题、翻译策略问题、汉语水平问题等等都变得毫无意义。给这样的翻译诗集写书评于是不得不降低到德语老师批改作业的水平。

空口无凭,让我们接下来举证。既然诗人后期作品代表着诗人创作的最高峰,就让我们把例子局限在这个时间段里;而且既然我曾在《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中对除赞歌(Oden)体裁之外的诗人所有后期诗歌提供了译文和详尽注释与解读,读者可据以自行研判人文版《荷集》这一部分译文的正确性与准确性,而其他现存荷尔德林诗歌译本中所含赞歌作品很少,那就让我们把要考察的例子进一步限定在华师版《后期诗歌》所未含的诗人后期赞歌作品中。

第一个例子:《人民之声》(第二稿本)第一阕(407页,标题译法从王译,下同)

王译文:

你是神圣青春里的神之声,
我深信不疑,我至今仍说是!
然而萦绕我们智慧的
流水无忧无虑地喧嚷,……

原文:

Du seiest Gottes Stimme, so glaubt’ ich sonst
In heil’ger Jugend; ja, und ich sag’ es noch!
Um unsre Weisheit unbekümmert
Rauschen die Ströme doch auch, ……

王译前两行在句法分解上出了错,译者把主句中的状语(“在神圣的青春”)移到宾语从句里,导致原文很明白的意思在中文里一团糊涂:诗人不是说你,即民声,是神圣青春里的神音——人们会纳闷译者以为这是谁的青春呢?——而是说我在我的青年时曾以为你是神音,否则接下来那句中的“仍”字(noch)便无着落,前后两句便毫无逻辑关系。正确的翻译是这样:“你是神的声音,我在神圣的青春曾一度相信;是的,我至今仍这么说。”译者显然也没看懂位于第一行末尾的副词sonst(从前)的意思,故而在译文中完全把这个字删去了。不过与接下来的错误相比,这两行的错误还算很轻的。

这一阕后两行的错误更低级,译者不知道um etwas unbekümmert是个词组,意思是对什么不在意、不关心,介词um引领作为“关心”和“在意”的原因的名词(或代词),而是错把um当作一个单独的、表示空间关系的介词理解,于是翻译成完全不可理喻的:“萦绕我们的智慧”。这两行正确的翻译其实是:“对我们的智慧漠然不理会,河流却一直喧腾……”。

第二个例子:再看另一首重要赞歌《诗人的天职》中的第三阕(400页)

王译文:

人在屋里,在广大的天空下,
除了命运和忧虑,一无所有,
当尊贵者,人,因那野兽,
要勤劳和哺育!另一个就
[……]

原文:

Nicht, was wohl sonst des Menschen Geschik und Sorg’
Im Haus und unter offenem Himmel ist,
Wenn edler, denn das Wild, der Mann sich
Wehret und nährt! denn es gilt ein anders,
……

这一阕王译可以说因为完全读不懂原文的语法,在翻译中就迳直篡改甚至仿佛泄愤般地胡搞起来。哪怕刚学过一个礼拜德语的人都能看到,原文把nicht(不)非常醒目地放在这一阕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的位置,但是在译文里,“不”字消失了!然而译者为了弥补他无法理解的“不”字的否定含义,就弄出个原文文意所没有的“一无所有”来塞责,从而把头两行原本的主语从句变成了一个独立句,在意思上跟原文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了这个高调的无,译者也就没弄懂这一阕与下一阕之间的转折关系:“不是这个,……而是有个别的”。诗的头两行只是个作主句主语的子句,意思是:“不是那个在家和在开阔的天宇下一度是人的命运和牵挂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行,王译的错误就更惨烈了,因为这次他完全看不懂原文的语法,连篡改都无从改起,于是译文成了光看中文也完全不通、莫名其妙的词语堆砌。首先,他把比较级副词edler(更高贵地)读作名词或者形容词用作名词,翻译成“尊贵者”,第二,既然没看出副词比较级,老式和书面德语的比较连词denn(“比”,相当于今日德语的als)他自然也看不懂,只能把它理解为这个字在现代德语中最常见的意义,即连词“因为”,可是当denn作为连词“因为”随即出现在第四行时,却又被译者莫名其妙地删去了!退一万步讲,此处denn就算当作“因为”解,那也只能是连词而非介词,你可以说因为(denn)+原因分句,却不能是因为+名词或代词,所以把denn理解为介词意义上的“因为”引领名词在语法上是双重地不可能。但是译者此时已经完全搞不懂原文语法了,所以就来了个“因那野兽”,把denn当成介词。在语法上一错再错,而且好几种错误纠缠在一起,昏天黑地!而随后动词词组sich wehren, 抵御(在这里指人为捍卫自己的领地等与野兽和敌人武斗),如何被翻译为形容词“勤劳”,并且用连词“和”跟中文动词“哺育”(这里译者显然没看出这里是反身动词sich nähren,即自己养自己,换句话说,就是找食、捕食等以维持生计)并列,我相信包括译者自己在内没有人能解释得清。这样全然的混乱结果就产生了令人莫名奇妙的译文:第四行的“要”字从哪儿来?人为什么“因那野兽”“要勤劳和哺育”?因哪个野兽?等等。这两行正确的翻译是:“当人,比野兽更高贵,抵御[即保家]和捕食[即维生]时!因为另有一个,[……]”。

第三个例子:再请看《福尔康》(419页)第二阕

王译文:

让男人,他的理智,他的生意,
他的烛光,和他未来的日子
毁灭,让他烦恼,重重的
忧虑无以复加,挥之不去。

原文:

Dem Manne laß sein Sinnen, und sein Geschäfft,
Und seiner Kerze Schein, und den künftigen Tag
Gefallen, laß des Unmuths ihm, der
Häßlichen Sorge zu viel nicht werden.

译文把原文的意思完全弄反了。译者在此所犯的核心错误一是没能看出分别出现在第一和第三行的动词lassen在这里不是个简单的及物动词,只辖宾格的直接宾语,而是语法学上所谓使动词(Kausativverb),引领名词宾语(或宾格代词)+没有zu的动词不定式结构的复杂形式——顺便说,这是动词lassen最常见的用法,一如现代汉语动词让、使;二是动词gefallen(令……喜欢)是lassen统辖的动词不定式形式,而非动词fallen(落)的过去分词形式——译者把不定式动词gefallen读作fallen(译者译为“毁灭”)的过去分词,这也是个低级到无以复加的德语错误!有了这两大错误,至于与gefallen并读的名词dem Manne(男子)为什么是与格(Dativ),译者就根本顾不上考虑了。所以译者把这一阕的意思完全搞反了:诗人不是在第一阕赞美了妇女之后在第二阕诅咒男人,而是在祝福他。正确的翻译应该是:“让男子的智识、他的事业和他的烛光令他欢喜,让他不要有太多不快和可憎的焦虑。”

类似的低级德语错误还有很多,可以说只要原文句法和语法超出了简单句水平,译文就要出错。这显然不是译者偶尔疏忽造成的,而是反映出译者的德语水平根本无法胜任诗歌翻译,更不要说所翻译的是以语言古奥著称的荷尔德林诗歌。译者的语言水平也妨碍了他理解原文关键字词的意义,使他常常把几乎是诗眼的诗中关键字词意象在翻译中删去,比如《诗人的勇气》原文全诗第一个字“恒河”消失了,只剩下“河”(译者是否把属格的专有名词Ganges误解为普通名词Gang的属格呢?);《诗人的天职》原文第三行来自古罗马诗人贺拉修(Horatius)《赞歌集》(Carmina)中一首赞歌的重要意象wehrlos“不设防御”——这是全诗赖以生成的根本——无论是字还是意思,都被完全删掉了;《苦闷》原文第四行第一个字Bar,“赤足”,也没有了;总之,所有译者看不明白的词就删。作为读者和评论者,在罗列以上文例时,我没有对译文提出任何可能带有个人主观色彩的风格要求,没有使用任何除德语语法之外的标准,不涉及更精深的所谓诗无达诂层面的意义多歧(以上我自己提供的译文都只是基本意义的翻译,没有任何风格考虑),因为评论这样的诗歌译文,除了最基本的语法改错以外谈任何其他方面都是多馀的,都会是过于奢侈和不切实际的。而且我相信,仅仅指出这些德语问题就已经是对这部译文的终审判决了。

虽然书评不得不降低到德语课改错的水平,但是书评作者毕竟不是译者的德语老师,没有义务把其中的语言错误全都指出来。值得好好思考和谈论的不是译者的德语水平,而是这样的翻译是如何由国家顶级中外文学出版机构郑重其事地推出的。我同人民文学出版社素未有往来,一点儿也不了解《荷尔德林诗集》从选题到出版的情况,无法对这个堪称出版事故的书的问世过程作任何具体评论。但是在我看来,要求每个出版社的每个编辑和编辑室对其编辑出版的书籍涉及的领域都是专家,是既不可能也无必要的;那么要保证每个出版项目的质量,就必须征求各个领域专家的意见;国内有很多大学德语系,其中有很多德语文学学者,即便其专业领域不是荷尔德林或浪漫派诗歌研究,在语法上、在本源语言水平上把把关总还是可以的。能让语言水平根本不过关的翻译出版,也反过来说明,这部书在选题、立项、审稿到最终出版的过程中恐怕没有征询和参考专家意见。有威望的出版社轻率地出版自己对其质量没有掌控的译文是自毁名声,是不言而喻的,作为书评人我也无意往它伤口上撒盐。但是本着对学术的尊重、对读者和社会的负责的态度,为了避免将来出现类似的出版事故,不再有灾梨祸枣的事发生,我在此呼吁建立内行评审制度,让这样的制度不仅应用于学术著作的出版,也应用于严肃的文学和学术著作翻译的出版;让学术和严肃的文学和学术翻译的立项与出版不再是由业余爱好者的推荐、外行的炒作、关系、人情或网络人气等等偶然因素决定(以上罗列是泛指,不针对任何出版机构),而是形成制度化的内行评审和决策机制。我衷心希望《荷尔德林诗集》能够成为一个最终有积极意义的失败,知耻而后勇,让它对促进外国文学翻译出版的规范化起到刺激作用。

原载《文汇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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