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弗洛斯特的拒绝

布罗茨基、希尼和沃尔科特各写了一篇谈论弗洛斯特的长文,合成一本百余页的书,叫做《向罗伯特·弗洛斯特致敬》,每个人都谈得很深很细。布罗茨基这篇文章《论悲伤与理性》已在较早时收入他的同名散文集,最近重读,仍然像第一次读那样新鲜。布罗茨基再度施展十年前剖析奥登的细读法,分析弗洛斯特两首诗,用了五十余页篇幅,看得我有点惊心动魄。这是弗洛斯特的一首诗:

进 来

当我来到树林的边上,
鸫鸟的音乐——听呀!
此刻如果外面是黄昏,
里面已是黑暗。

对一只鸟这树林实在太黑暗,
它用翅膀的灵巧
来改善过夜的栖息处,
不过它仍然能歌唱。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
已在西天消失,
但仍残存下来再听一遍
鸫鸟胸中的歌声。

远在那一丛丛黑暗中
鸫鸟的音乐依旧——
几乎像一声请进来
领受这黑暗和悲哀。

才不呢,我出来看星星:
我不会进来。
哪怕是被邀请也不,
何况没被邀请。

黄灿然: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哭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黄灿然@Amazon

黄灿然:诗六首:消逝;母女图;果实;你的甜蜜,你的脾气;形象;相信我

    消 逝
  
  就在我眼前,山上那片树林
  枝叶如此清晰地晃动,在风中,
  每一瞬间的姿态都不一样——
  那不是不一样,那是快速地消逝。

    母女图
  
  那对母女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谈心,
  隔着一个空位。她们放松地靠着椅背的姿态,
  她们闲闲地聊天的姿态
  给了我这颗近来不胜忧烦的心多少的安慰,
  虽然我知道,我知道,她们可能
  非常可能是在互相安慰。

    果 实
  
  平时我都是在下午的阳光中
  坐在茶餐厅外远远凝望你,
  看你枝叶翻飞。今夜,为了散心
  我过了天桥,来到小石路上,
  坐在你的与夜色一样暗的浓荫下。
  我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在你的繁枝茂叶下,在杈桠间,
  在粗壮、潮湿的躯干上
  有这么累累的果实。

    你的甜蜜,你的脾气
  
  当我从你的甜蜜里出来,
  走在大街上,看见来往行人的正面和背影,
  看见他们在阳光中而不知道自己在阳光中,
  在蓝天下而不抬头望望蓝天,
  
  我就想
  
  我为何这么幸福,
  而他们这么可怜和忙碌。
  
  而当我从你的脾气里出来,
  走在大街上,看见来往行人的正面和背影,
  看见他们在阳光中而不必知道自己在阳光中,
  在蓝天下而不必抬头望望蓝天,
  
  我就想
  
  我为何这么可怜,
  而他们这么幸福和忙碌。

    形 象
  
  我看见整个人类的形象
  是一个委身屈膝的顺从者,
  而诗人、艺术家、英雄
  和所有不屈不挠者,
  是他头上的短发
  在风中挺立。

    相信我
  
  就像你一定会有过这样的经历:翻看
  一本有人说他深受感动的书,或任何一本书,
  但你没有状态,看不下去,只感到昏昏欲睡,
  但有一天,当你充满生机,充满感觉,充满
  理解和同惰,你会从同一本书,或任何一本书
  读出生命的悲欢,并感到周身灵气流转。
  
  你身外的大千世界也是这样,一片风景,
  一块招牌,一棵树,一个公园,甚至一个个人,
  也像一行行、一段段死文字,只有当你充满生机,
  充满感觉,尤其是当你充满爱的力量,
  你才会领悟,并相信我,并像我一样
  为一块石头或一个不认识的人落泪。

  
原载《天涯》2008年第4期

诗:Law Like Love, by W. H. Auden. 奥登《法律像爱情》

Law Like Love

By W. H. Auden (1907–1973)

Law, say the gardeners, is the sun,
Law is the one
All gardeners obey
To-morrow, yesterday, to-day.

Law is the wisdom of the old,
The impotent grandfathers feebly scold;
The grandchildren put out a treble tongue,
Law is the senses of the young.

Law, says the priest with a priestly look,
Expounding to an unpriestly people,
Law is the words in my priestly book,
Law is my pulpit and my steeple.

Law, says the judge as he looks down his nose,
Speaking clearly and most severely,
Law is as I’ve told you before,
Law is as you know I suppose,
Law is but let me explain it once more,
Law is The Law.

Yet law-abiding scholars write:
Law is neither wrong nor right,
Law is only crimes
Punished by places and by times,
Law is the clothes men wear
Anytime, anywhere,
Law is Good morning and Good night.

Others say, Law is our Fate;
Others say, Law is our State;
Others say, others say
Law is no more,
Law has gone away.

And always the loud angry crowd,
Very angry and very loud,
Law is We,
And always the soft idiot softly Me.

If we, dear, know we know no more
Than they about the Law,
If I no more than you
Know what we should and should not do
Except that all agree
Gladly or miserably
That the Law is
And that all know this
If therefore thinking it absurd
To identify Law with some other word,
Unlike so many men
I cannot say Law is again,

No more than they can we suppress
The universal wish to guess
Or slip out of our own position
Into an unconcerned condition.
Although I can at least confine
Your vanity and mine
To stating timidly
A timid similarity,
We shall boast anyway:
Like love I say.

Like love we don’t know where or why,
Like love we can’t compel or fly,
Like love we often weep,
Like love we seldom keep.

法律像爱情

查良铮(穆旦)译

法律是太阳,园丁说,
法律是一种规格
一切园丁都得遵守
昨天,今天,以至永久

法律是古老的智慧,
曾被无力的祖父尖声责备;
孙儿吐舌发出最高音:
法律是年轻人的理性。

法律,教士以教士的神情,
对一群没有教士派的人解释
法律是,我的传教书里的文字,
法律是我的讲坛和教堂的尖顶。

法律,法官以视线一扫鼻尖
最严厉而又清楚地说,
法律是,我曾告诉你们过,
法律是我想对你们很明显,
法律是,让我对你们再解释一遍,
法律就是法律。

可是守法的学者写书:
法律不是什么对和错
法律只是一些罪恶
受到时间和地点的惩处,
法律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人们所穿的衣服,
法律是早安和晚安。

又有人说,法律是我们的宿命
又有人说,法律是我们的国家
又有人说,又有人说
法律不再存在,
法律已经走开。

那总是声势汹汹的人群,
非常愤怒而高喊着说:
法律是“我们”,
还有那总是轻柔的白痴的“是我”。

假如我们知道,亲爱的
我们不比他们更懂得法律,
假如我不比你更懂得
我们该做和不该做什么,
只知一切人都同意
也许高兴也许悲哀地
同意法律就是
而且一切人都知道如此,
如果认为用另一个字
把它说明就是荒唐,
那我不能再说法律是
像很多别人那样,

可我们也无权来压制
把它猜一猜的普遍愿望
或者滑出我们的立场
进入一种漠不关心的情况。
虽然我至少可以局限
你的和我的虚荣
试陈述
微末的相同
我们还是可以夸
法律像爱情。

[就像爱情,我们不知在哪里或为什么,
就像爱情,我们不能强求或逃避,
就像爱情,我们时常哭泣,
就像爱情,我们罕能保有。]*

* IdeoBook 补译。

诗:夐虹《记得》

你如果
如果你对我说过
一句一句
真纯的话
我早晨醒来
我便记得它

年少的岁月
简单的事
如果你说了
一句一句
浅浅深深
云飞雪落的话

*

关切是问
而有时
关切

不问

倘或一无消息
如沉船后静静的
海面,其实也是
静静的记得

*

倘或在夏季之末
秋季之初
写过一两次
隐晦的字
影射那偶然
像是偶然的
落雨
——也是记得

诗:Afterwards, by Thomas Hardy. 哈代《身后》

Afterwards

By Thomas Hardy (1840-1928)

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
And the May month flaps its glad green leaves like wings,
Delicate-filmed as new-spun silk, will the neighbours say,
“He was a man who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If it be in the dusk when, like an eyelid’s soundless blink,
The dewfall-hawk comes crossing the shades to alight
Upon the wind-warped upland thorn, a gazer may think,
“To him this must have been a familiar sight.”

If I pass during some nocturnal blackness, mothy and warm,
When the hedgehog travels furtively over the lawn,
One may say, “He strove that such innocent creatures should come to no harm,
But he could do little for them; and now he is gone.”

If, when hearing that I have been stilled at last, they stand at the door,
Watching the full-starred heavens that winter sees,
Will this thought rise on those who will meet my face no more,
“He was one who had an eye for such mysteries”?

And will any say when my bell of quittance is heard in the gloom,
And a crossing breeze cuts a pause in its outrollings,
Till they rise again, as they were a new bell’s boom,
“He hears it not now, but used to notice such things”?

身 后

当我不安度过一生后,“今世”把门一锁,
五月又像新丝织成的纤巧的翅膀,
摆动起欢快的绿叶,邻居们会不会说:
“他这个人素来留意这样的景象”?

若是在黄昏,如眼睑无声地一眨那样,
暮天的苍鹰掠过高地的阴影
落在叫风吹斜的荆棘上,注视者会想:
“这准保是他熟悉的情景。”

我若死于一个飞蛾连翩、温暖漆黑的夜里,
当刺猬偷偷摸摸地穿过草地时,
有人会说:“他为保护这些小生命出过力,
但没做成什么;如今他已去世。”

人们传开我终于安息的消息后,
若倚门仰望冬夜布满星斗的天际,
愿从此见不到我的人心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他这个人可洞悉那里的奥秘。”

当丧钟开始为我哀鸣,一阵轻风吹过,
哀音随之一顿,旋即继续轰鸣,
仿佛新的钟声又起,可有人会说:
“他听不见了,过去对这却总留心?”

(钱兆明 译)

梁小斌:《母语》·赵野:《汉语》

母语——梁小斌

  我用我们民族的母语写诗
  母语中出现土地 森林
  和最简单的火
  有些字令我感动
  但我读不出声
  我是一个见过两块大陆
  和两种文字相互碰撞的诗人
  为了找水
  我曾经忘却了我留在沙滩上的
  那些图案
  母语河流中的扬子鳄
  不会拖走它岸边的孩子
  如今,我重新指向那些象形文字
  我还在沙滩上画出水在潺潺流动
  的模样
  我不用到另一块大陆去寻找点滴
  还有太阳
  我是活在我们民族母语中的
  一个象形文字
  我活着
  我写诗

汉语——赵野

  一

  在这些矜持而没有重量的符号里
  我发现了自己的来历
  在这些秩序而威严的方块中
  我看到了汉族的命运
  节制,彬彬有礼,仿佛
  雾中的楼台,霜上的人迹
  是我们不致远行千里
  或者死于异地的疾病

  二

  祖先的语言,载着一代代的歌舞华筵
  值得我们青丝白发
  每个词都被锤炼千年,犹如
  每片树叶每天改变质地
  它们在笔下,在火焰和纸上
  仿佛刀锋在孩子的手中
  鱼倒挂树梢,鸟儿坠入枯井
  人头雨季落地,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