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希特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人们会说起这一年

楚宜 译

人们会说起这一年。
也会缄默不语。

老人看着年轻人倒下。
蠢人看着聪明人死去。

土地不生产,只吞噬。
天空只下铁,不下雨。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黄灿然 译(自英译本)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1940

* 组诗《芬兰,1940》之四。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诗歌的坏时代

黄雪媛 译

我当然知道:快乐的人
才受欢迎。人们喜欢听
他的声音。他的脸也好看。

农庄有棵树长残了,
说明土壤糟糕,但是
经过的人骂它是个残废
倒也理由充分。

海湾的绿色小船和调皮的船帆
我全看不见。我只看见
渔夫破烂的网。
为何我只说起
四十岁村妇佝偻着走路?
而女孩们的胸脯
还像从前一样温暖。

我的歌里有一个韵脚
如今听来竟如此高傲。

有两个声音在我内心争吵
苹果树开花带来的喜悦
和粉刷匠*演讲引发的恐惧。
但只有后者迫使我
走向书桌。

* 粉刷匠,也可译作油漆匠,在现代德语里隐喻政客,这里指希特勒。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当做坏事像下雨

黄灿然

像一个人把一封要函送到下班后的接待处:接待处已关门了。
像一个人试图警告城市洪水就快来临,但讲另一种语言。他们不明白他。
像一个乞丐第五次敲一扇门,前四次都有人给他一点东西:第五次他肚子饿。
像一个人伤口血流如注,等待医生:伤口继续血流如注。

我们也是这样,前来报告有人对我们做了坏事。

最初报告我们的朋友被屠杀时,有人惊呼。然后是一百个人被屠杀。但是当一千个人被屠杀并且屠杀不会停止时,沉默便扩散开来。

当做坏事像下雨,没有人会叫声“停”!

当犯罪开始堆积起来,它们就变得看不见。当痛苦变得难以忍受,呼喊声便听不见。呼喊声也如同夏天的大雨。

1935

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

* 选自《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黄灿然译,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4月

* 黄灿然:不幸消息的通报者——布莱希特及其诗歌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赞成世界谣

黄灿然

1

我不是不公正,但也不是勇敢:
今天他们把他们的世界指给我看,
我只看到那根血淋淋的手指
便忙不迭说我喜欢世界这个样子。

2

在他们的棍子下,我面对他们的世界,
从早晨站到晚上,对所见作出判断。
看到屠夫似乎适合做屠宰工作,
对“你喜欢这个吗?”,我回答“那当然”。

3

从那一刻起我表明态度:
做懦夫好过进坟墓。
为了避免任由他们支配
我坚持赞成我不能赞成的。

4

我看到庄稼和牟取暴利的地主。
人们两颊凹陷,脱下帽子。
我试吃小麦,对所有听得见的人说:
太棒了——有点儿贵,也许。

5

然后是工业家们:亏损实在大,
他们只能为三分之一的人找到活干。
我对另外三分之二说:最好去问老板,
我对经济一无所知。

黄灿然:不幸消息的通报者——布莱希特及其诗歌

布莱希特是一位伟大戏剧家,更准确地说,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戏剧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他像伟大小说家托马斯·哈代一样,首先是,以及更是一位伟大诗人,则是较少人知道的,但在文学界和诗歌界,却已是共识。诚如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所说的:“在他的歌谣、爱情抒情诗、讽刺诗、模拟田园诗、说教诗和政治诗如今汇集起来之后,很明显,布莱希特是那种非常罕见的伟大诗人现象,对他来说诗歌几乎是一种日常探访和呼吸……毫无疑问本世纪上半叶两位伟大的德语诗人是里尔克和布莱希特。”批评家克利夫·詹姆斯有相近的看法,他说:“对那些把艺术视为美妙的体育竞争的人来说,里尔克正与布莱希特争夺二十世纪最伟大德语诗人的头衔。对他们的标准看法是,布莱希特的诗歌艺术是奉献给社会革命的,而里尔克的诗歌艺术则是奉献给艺术的。”

布莱希特的伟大,是很晚近的事,因为他的诗全集直到 1967年即他死后十余年才出版,总共有约一千首诗,其中只有一百七十多首诗是他生前出版过的,包括十多首戏剧中的歌。而所谓生前出版过的,还包括实际上没正式发行过的《斯文堡诗抄》。最新的三十卷本布莱希特作品集则显示,其诗歌占了五卷,总共超过两千三百首。当然,目光敏锐者例如 W. H. 奥登,仅凭布莱希特已出版的少数诗歌,尤其是他的早期诗,就把布莱希特列为影响他的十多位诗人之一。本雅明也很早就看出布莱希特的天才,他认为“布莱希特是本世纪最自如的诗人”。汉娜·阿伦特则说:“布莱希特毫无疑问是德国当今最伟大的诗人,以及可能是德国当今最伟大的戏剧家。他是唯一可以跟卡夫卡和布洛赫在德语文学里、乔伊斯在英语文学里和普鲁斯特在法语文学里比肩的诗人。”当约翰·威利特主编的第一部较大规模的布莱希特诗歌英译本在 1976年出版时,奥登的好友、也是该诗集译者之一的斯蒂芬·斯彭德认为它是“本世纪重大的诗歌成就之一”,翻译过布莱希特戏剧《三毛钱歌剧》的苏格兰大诗人麦克迪尔米德则称它为“一部最重要和难以估量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