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译注):太初有言(《约翰福音》1:1-18)

新约》四部福音,《约翰》排在第四,渊源跟前三部迥异。后者的故事多处雷同,可对照阅览,习称“对观福音”。《约翰》成书较晚,在一世纪末二世纪初,内容与对观福音重合者仅三事,即第六章开头的五块饼吃饱会众、耶稣踏海、登舟回那鸿庄,kephar nahum,约6:1-25。驱邪灵的法术也不见了,治病仅剩三例:侍臣的儿子,4:46-53(参太8:5-13,路7:1-10,百夫长的孩儿/爱仆),以及恩屋池医瘫子、盲眼重光,5:2-9, 9:1以下。施神迹,则成了见证“圣言肉身”的荣耀,或显扬神性的征兆,semeion,呼应人子的种种宣示,从“生命的粮”“世界的光”到“复活在我”,6:35, 8:12, 11:25。为的是团结会众,令旁观者信服,例如十一章,好友拉匝儿的起死回生。同时也反衬出所谓“犹太人”,Ioudaioi,或犹大之民抗拒“真理”的顽固、徒劳无益。

作者的思想,颇具神秘主义和灵知派倾向,像是一个受了良好的希腊化教育的流散地犹太人基督徒,而非熟悉犹太教但皈依了基督的外族(“希腊人”)——传统上认作蔡伯之子约翰,绰号“霹雳子”,13:23注,可3:17,路9:54。然而其教义敌视子民,斥之为恶魔后裔,8:44,情绪之激烈,远胜“外族的使徒”保罗,或反映了(以弗所或别处的)原始教会“约翰社团”所面临的挑战,及相应的生存与宣传策略。
还有一点特色,就是第四福音的耶稣,施教很少讲讽喻,亦不显圣容,可9:2,太17:2,路9:29。自始至终未提天国/上帝的国,除了法利赛人尼哥蒂摩,Nikodemos,问重生一段,3:3-5。但尼氏不解“重生”,gennethe anothen,是因为希腊文有“生于上”的双关,喻受洗、悔改而获赦罪,参8:23, 19:11;那是希伯来语和亚兰语都没有的,因而不可能是加利利先知的原话。

以下福音书的引子,可题为“圣言颂”,风格崇高,语义结构呈交错配列,连环递进(详见《政法笔记·学院的圣日》)。有趣的是,进入正文,1:19起,几个关键词就消失了:受造,egeneto,恩典,charis,充盈,pleroma,通篇不见使用。学者猜测,这颂诗本是独立作品,先于第四福音,不是作者的原创,类似保罗引用的基督赞,腓2:6-11(《他虽有上帝的形象》),或路加笔下圣母的感恩之歌,路1:46-55(《我的心尊主为大》)。也许《约翰》的“初稿”同《马可》一样,始于施洗者给人子作见证(韦尔斯,页157)。

太初有言:
那言与上帝同在,上帝就是那言。
2 他太初便与上帝同在。
3 万物由他而受造——
无他,无一得受造。
凡受造于 4 他之中的,即生命
那生命乃是人的光;
5 那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能胜光。

6 曾有一人,上帝差遣,名为约翰。7 这人来是要作证,就是作光的见证,让众人由他而立信。8 他本人不是那光,而是要给光作见证。

9 那是真光,照临每一个人
来这世界。
10 他在世上:这由他而受造的世界
这世界不认识他。
11 他去到自己[家]
自己人却不接受他;
12 而那接受他的,他就赐予权能
让一切信他的名的人
成为上帝的儿女:
13 不从血气、不从肉欲或人意
他们从上帝而生。

14 那言成了肉身
帐幕立于我们中间;
我们见了他的荣耀
乃如父亲的独生子的荣耀
为恩典与真理充盈。

15 于是约翰给他作了见证,喊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人:他后我而来,却到了我前头,因为他先我已是。

16 从他的充盈,我们全体领受
恩典复加恩典。
17 一如律法由摩西颁布
恩典与真理,来自耶稣基督。
18 上帝,向无人得见;
唯有那独生子上帝,在天父怀中
是他(替我们)宣明。

注释

1:1 太初,en arche,强调圣言先于受造的世界,创1:1。言,ho logos,阳性名词,创世与救赎之圣言,亦即造主的大智慧,sophia,阴性名词。“耶和华一语,诸天造就/他启唇一呼,星空万象”,诗33:6, 107:20,约一1:1。
上帝就是那言:同在,即同一性,所言与言者合一;而圣言降世的肉身形态即耶稣,下文14节。

1:2 太初/同在:圣言/大智慧曾参与创世。“太初大地成形之先[智慧]已经永远立定”,并且“在他——大匠的身旁,每日做他的欢愉/时时在他面前嬉戏”,箴8:23, 30,智9:9以下。大匠,’amon,指耶和华。

1:3 由(他而受造),dia,暗示圣言乃万物之因、必由之路。故大爱不计贵贱善恶,“真光照临每一个人”,下文9节,太5:45。
无他,无一得受造,另读(接下行四字):凡受造的,无不由他而受造。

1:4 光,phos,喻永生;人子乃“临世的光”,约12:46。

1:5 胜(光),katelaben,拿住、制伏。

1:6 约翰,Ioannes(希伯来名:yohanan,“耶和华恩顾”),施洗者,耶稣的老师,可1:9,太3:13-15。耶稣受洗后不久,约翰就被藩主安提帕“锁进大牢”,杀害了,可6:17-29,太14:3-12。

1:7 由他而立信:约翰的门徒有跟从耶稣,“得生命之光”的,8:12。

1:8 给光作见证:两句话三申见证,淡化约翰对耶稣的影响,1:19以下。

1:9 照临每一个人:但未能驱逐黑暗;事实上,众人“宁爱黑暗不爱光明,只因他们行事邪恶”,3:19。

1:10 这世界不认识他:万物虽是“由他而受造”,今世却早已陷于“黑暗”,属撒旦统治而敌视人子,7:7, 12:31, 15:18。世界,kosmos,尤指堕落了的世人。

1:11 自己人却不接受他:耶稣的同胞,以色列子民拒绝福音。反言凡不愿“接受”“认识”圣言与“真理”的,都要排除在“自己人”之外,难逃覆亡的命运。

1:12 信他的名:人获救须通过受膏者/基督,故而称“上帝的儿女”也是一种权能,exousia,或“余数”蒙福入永生的特权,3:15。

1:13 不从血气/肉欲或人意:救恩之主不看人的身份血统或地位,仅提一个要求,“诞生于水和灵”,3:5。他们:一作他,即耶稣。

1:14 (言成)肉身,sarx,故受膏者/基督有完整的人性,约一4:2。帐幕:宛如耶和华入居会幕,来到子民中间,出40:34。
荣耀,doxa,统称圣言/耶稣的奇迹与教导,路9:32。独生子,monogenous,强调子乃圣言,独一无二,不仅是“按肉身诞作大卫后裔”,罗1:3。
恩典与真理:天父藏脸,救恩延宕已久,须以人子的牺牲,受难而复活,见证大爱之信实。

1:15 (他先我)已是,en,是/在/有/生,暗示圣名,“我乃我是者”,出3:14。

1:16 充盈,pleroma,提示神性至大而满盈,西2:9,荣耀覆盖大地,民14:21。

1:17 律法,nomos,在第四福音的作者看来,摩西之律不再是“恩典与真理”之言,亦非加利利先知所信奉,且立志成全的上帝的教导和诫命,太5:17-18。相反,如保罗主张,律法之“成全”只在立信于耶稣,迦3:24。

1:18 上帝/无人得见:因凡人见造物主必死,出33:20。
独生子上帝,monogenes theos,子即圣言,“在天父怀中”,父子如一,1:1注。诸抄本无“上帝”。
宣明,exegesato,昭示天国福音,知父者唯子,太11:27。

本文收于《圣诗撷英》,附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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