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晓峰、柳莺
不久前,谷歌与美国作家协会达成的和解协议被法院驳回,在中国,则有五十名作家联名声讨“百度文库”侵权……在互联网时代,我们享受着随机快速获取大量知识信息的便利,可是知识的物质载体变化背后潜藏着的危机,正逐渐为人们注意。利求同女士曾求学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马里兰大学信息研究学院和MIT斯隆商学院。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入职美国商界,在电讯、保险和人力资源大公司负责知识管理与竞争信息咨询。在她看来,互联网若是落入营利机构的控制,对传统知识管理体系的冲击,不仅会影响到个人,甚至对国家、社会,都是灾难性的……
我们都能感受到,互联网的普及,使知识的形态以及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您能具体谈谈这些变化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吗?
上世纪中叶,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利克莱德(J.C.R. Licklider)提出了“计算机功能分享”的愿景,互联网就是这愿景的实现。互联网的崛起,其实是一场信息革命。不久前,人类储存的信息已高达295 exabytes(加20个零),如果存入光盘,会堆至月球都不止。一九八六至二〇〇七年, 世界范围计算机能力的年增长率为58%。二〇〇二年,数码信息储量首次超过了各类传统载体的总和。五年后,全球约94%的信息“记忆”,已变为数码。大家都受益于这个奇迹,并为之折服。但同时,互联网又带来了全方位的挑战,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生产、管理、传播、学习、使用的方法跟习惯,都动摇了。
在个人层面上,首先是知识信息的质量变得良莠不齐,难以控制。互联网通过服务器、宽带、超文本等手段集合众多分散独立的信息源,形成二百五十多亿个可标引网页。这庞然大物信奉民主,鄙视内容审查,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实名或匿名,上载下载文献,随时更新内容。在虚拟世界里,正如苏格拉底担心的,知识信息与作者的关系变得松散模糊,文字内容同作者的行为、荣誉及品格不再关联。网上信息的内容“海量”重复,真假难辨。这就要求互联网使用者,如果审慎的话,对所得信息仔细甄别与筛选。
其次,信息保存的难度加大了。现在我们发短信、写电邮、起草文件、分析资讯等等,一切都数码化了,必须使用阅读装置才能处理。但同时,软硬件技术迅速更新,制式标准不断换代,这些数码化记录很快就没法阅读了,除非请专业人士协助“破译”,非常费工,且不安全。这问题让公司和政府部门很头痛,数码信息维护成本高,稍不留意就丢失了。
第三,更为严峻的是,“互联网大脑”对深度阅读思维跟创新能力的威胁。面对信息轰炸,我们的大脑容易超负荷运作,无谓地损耗注意力。互联网是个链接世界,读者跟着链接到处浏览,系统而连贯的阅读,就难以延续了。久而久之,养成一种蜻蜓点水、跳跃式的阅读习惯,导致推论、分析、批判、洞察等高级认知行为来不及调动,阅读思考便提前结束。这个倾向令人担忧,会不会阻碍科学探索、知识创新呢?西方学界做了不少研究,详细的讨论,请参阅拙文《互联网大脑,能阅读思考?》(《书城》2011.4)。
在社会和历史层面,则是知识管理何去何从的问题。知识管理是知识生产链上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两千三百多年前,埃及托勒密王朝的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创立了以图书馆为中心的知识管理模式,沿用至今(参见拙文《心智的圣所》和《Pinakes》,载《书城》2010.9 & 11)。图书馆收藏书卷抄本等各样文献,分类著录整理校辑,供学者、科学家和普通读者使用,达到知识承传的目的。传统图书馆是围绕着书籍这一知识载体而运作的。印刷术虽然大大促进了学术交流和教育普及,但书籍的传播范围和速度还是很受限制的。印刷品一般只能在一时一地阅读使用。所以,图书馆要按照社区分布,根据读者的需求收藏复本,才能做到知识分享。而出版物一旦入藏,图书馆就永久拥有其产权,并藉此实现馆藏的管理和借阅流通,形成一个多重子系统、互为后备的分散式组织结构。这技术性功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图书馆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社会功能,她不仅收藏知识,还要确保知识的公有共享。因此现代图书馆多取非营利的组织形式,无论官办私立。公立图书馆纳入国家、地方政府、学校或研究机构,给予财政预算;私立图书馆,则有专门设立的基金做后盾。这样,不以营利为目标,少受市场动机(包括知识产权)的干扰,在知识四周筑起一道围墙,保证了全社会对知识相对自由的使用,实现公有共享。历史证明这是有效的。
互联网的崛起,信息载体和传递方式数码化了,知识管理进入了一片新天地。信息的收藏、整理、传播、使用不再受地域和传统载体的限制,分享可以异地、共时、随机并大规模地实现。比如,在中国偏远地区查阅美国Westlaw的判例文献,已无技术上的障碍。互联网极大地便利了知识共享。相比之下,传统图书馆尽管引入了数码技术,但她代表的知识管理方式在新技术面前显得笨拙,效率低。近年来,世界范围内,图书馆,尤其是研究型图书馆的使用率普遍下滑。据(美加)研究型图书馆学会(ARL)二〇〇八年统计:与二〇〇五年相比,成员馆的使用率下降了35-50%;研究型(参考咨询)服务的利用率,则从一九九六年的顶点下跌了63%。连一流大学也不能幸免,例如耶鲁大学图书馆网络目录的使用率,2008-09学年较前一学年下滑21%。这一趋势,跟互联网的扩张刚好同步而成反比,显示出人们获取知识的来源和方式变了。图书馆的读者在减少,社会对她提供的知识信息的依赖程度在降低。图书馆作为知识管理核心机构的崇高地位,从技术上被动摇了,面临两千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