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冯象(译注):世界的恨(《约翰福音》15:18-16:33)

学界通说,《约翰福音》较对观福音晚出。一个主要的理据,是作者阐发的父子合一的基督论,“父在我内,我在父中”,约10:38, 14:10-11,已经脱离耶稣运动的末日受膏者/弥赛亚信条,也远远超出了保罗关于“基督复起”的论述:耶稣“因从死者中复活”而“被确认为上帝儿子”,罗1:4,林前15:14。另一理由,则是文字风格不似加利利先知传布穷人福音的生动口语,而近于学堂或书斋里饱学之士的写作。那样成熟的拉比诗文承载基督之道,大约要等到世纪之交,经过三代人的传承发展,新宗教收获了相当的中上阶层的灵魂,条件才具备了。

据对观福音,最后的晚餐(正月十五逾越节晚餐)结束,耶稣率门徒出城下山,进油榨园,向上帝祈祷。作者文笔简洁,气氛紧张又充满了悲情。人子心里“蓦地哀伤焦躁起来”,向彼得他们说:我的灵悲痛已极,几如死了一般,可14:13-14,太26:37-38。讲了好久的荣耀之日,那准备上十字架的却突然失了第三天复活、升天“坐于大能者右手”的勇气,诗110:1,可14:62,太26:64。他甚至想逃避命运,哀求天父“为我把这一杯拿开”。“极度痛苦之中,他祈祷越加热切,汗珠如血,大滴大滴落在地上”,路22:42, 44。读到这儿,谁能不感动于基督的人性,这“太人性的”一刻?

可是轮到第四福音,故事就变了。晚餐提前一日(正月十四);吃完,一俟犹大受了饼离去,耶稣立刻宣布:人子已得了荣耀,他身上,上帝得了荣耀!13:31。随即为门徒颁布“新诫命”:你们要彼此关爱,agapate allelous,就像我爱着你们,13:36, 15:12, 17。然后长篇大论,申述会众伦理,讲解天父同自己合一却又有别的神秘学说。

冯象(译注):太初有言(《约翰福音》1:1-18)

新约》四部福音,《约翰》排在第四,渊源跟前三部迥异。后者的故事多处雷同,可对照阅览,习称“对观福音”。《约翰》成书较晚,在一世纪末二世纪初,内容与对观福音重合者仅三事,即第六章开头的五块饼吃饱会众、耶稣踏海、登舟回那鸿庄,kephar nahum,约6:1-25。驱邪灵的法术也不见了,治病仅剩三例:侍臣的儿子,4:46-53(参太8:5-13,路7:1-10,百夫长的孩儿/爱仆),以及恩屋池医瘫子、盲眼重光,5:2-9, 9:1以下。施神迹,则成了见证“圣言肉身”的荣耀,或显扬神性的征兆,semeion,呼应人子的种种宣示,从“生命的粮”“世界的光”到“复活在我”,6:35, 8:12, 11:25。为的是团结会众,令旁观者信服,例如十一章,好友拉匝儿的起死回生。同时也反衬出所谓“犹太人”,Ioudaioi,或犹大之民抗拒“真理”的顽固、徒劳无益。

作者的思想,颇具神秘主义和灵知派倾向,像是一个受了良好的希腊化教育的流散地犹太人基督徒,而非熟悉犹太教但皈依了基督的外族(“希腊人”)——传统上认作蔡伯之子约翰,绰号“霹雳子”,13:23注,可3:17,路9:54。然而其教义敌视子民,斥之为恶魔后裔,8:44,情绪之激烈,远胜“外族的使徒”保罗,或反映了(以弗所或别处的)原始教会“约翰社团”所面临的挑战,及相应的生存与宣传策略。
还有一点特色,就是第四福音的耶稣,施教很少讲讽喻,亦不显圣容,可9:2,太17:2,路9:29。自始至终未提天国/上帝的国,除了法利赛人尼哥蒂摩,Nikodemos,问重生一段,3:3-5。但尼氏不解“重生”,gennethe anothen,是因为希腊文有“生于上”的双关,喻受洗、悔改而获赦罪,参8:23, 19:11;那是希伯来语和亚兰语都没有的,因而不可能是加利利先知的原话。

冯象(译注):爱仇人(《路加福音》6:27-38)

耶稣的教导和讽喻,多是直白的散文。但路加下笔,时有诗意的修辞,且风格温婉,词汇丰富,eruditissimus(圣杰罗姆语),足可媲美《希伯来书》引经据典之庄严;一说他是《新约》作者里唯一的外族(“希腊人”)。

“爱仇人”一段,论者常引第一福音的记载,太5:38以下。后者针对经师和法利赛人的敌意,强调信徒行事“须达于完满”,否则“决计进不了天国”,太5:20, 48。而完满,teleioi,即超越“祖宗之法”的字句或狭义理解,追求圣法之灵/精神,着重内心对罪的防范。所以人子列举六项“反题”,antitheses,绝非取消律法,而是提出新解:由不可杀人到勿迁怒于兄弟;从不可奸淫到勿动淫念;从允许休妻到禁离异(不贞除外,尊重宗法社会对传宗接代的要求);从戒假誓到杜绝发誓(以免说话“出于大恶”);从复仇伦理(家族义务),创4:23,或同态报复律,lex talionis,出21:23-25,到不反抗恶人;从爱邻人恨仇人到爱仇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律法”,太5:17(《刀剑》导言)。

《路加》不言完满或成全律法,“爱仇人”紧接着“四福四祸”,即耶稣的穷人福音的纲领,路6:20-26。那么谁是基督会众的仇人呢?是拒绝福音的耶路撒冷祭司,抑或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罗马士兵?还是那些“只看到兄弟眼中的木屑,自己眼里的大梁却从不在意”的假善人,6:41?可是大爱,agape,一旦施与仇人,人就没了仇敌;就同起义失败、失败了再起义的爱国者、奋锐党,以及跟人子一起受难的那两个“强盗”,lestes,一总划清了界线。难道要这样爱,才够得上那迟迟不来的普世救恩?

冯象(译注):我的心尊主为大(《路加福音》1:46-55)

耶稣降生的故事,不见于保罗书信及《马可福音》,或许当时(一世纪五六十年代)尚未流传。《约翰福音》虽然晚出,因将人子等同于圣言,“太初有言:那言与上帝同在,上帝就是那言”,约1:1,教义不同,故也不写降生。只有《马太》《路加》两部福音讲了这故事,情节却完全不同。

马太(我们姑且按传统这样称呼福音书的无名氏作者)说,玛丽亚圆房前已有身孕,未婚夫约瑟欲解除婚约,被天使劝阻。接着,有东方三智士前来献礼,拜新生儿为王。希律王闻报,大惊,下令屠杀伯利恒男婴,约瑟一家逃亡埃及。这些都是路加所不知的。据后者,天使加百列下凡,向玛丽亚预言圣灵感孕,其时圣母“还没同男人相认”,路1:34。场景,则从大卫王的家乡伯利恒转为加利利小村拿撒勒。之后约瑟夫妇同房与否,作者未作交代——他们完全可以“相认”而不干扰圣灵结胎。未婚夫在律法上的权利等同丈夫,故古叙利亚语译本及古拉丁本均以“他的妻”称玛丽亚,2:5,参太1:19,叫约瑟“她丈夫”——所以也有学者认为,单就第三福音而论,似不能排除耶稣是约瑟所生。至少,做父亲的从未生疑,亦无休妻的念头。路加所谓“圣灵覆体”“大能庇荫”,只是祝圣婴儿为“上帝的儿子”,即义人或圣者(维尔麦希a,页77):你诞下的必为圣者,必称上帝的儿子,1:35。犹太传统,义人,一如受膏的君王,如大卫,撒下7:14,赛42:1,诗2:7, 89:26,皆可称神的儿子、至高者之子(《死海古卷》4Q246, 2:1)。故而,作者后来又说,耶稣被上帝立为圣子,是通过受洗或复活,3:22,徒13:33。这应是基督会众最早的一种信条。

“那首先降临的爱,举翼在她面前,唱着:万福玛丽亚,圣恩充盈”,Ave Maria, gratia plena(《神曲·天堂篇》32:94)。她瑟瑟地小声回复:甘当主的使女,愿你说的实现,1:38。于是,圣言变为极小而成肉,如神秘主义宗师埃克哈(Meister Eckhart, 1260~1328)所言:那诸天容纳不了的,躺进了玛丽亚的子宫。人子降世,做夏娃儿子,为一个受难的“时辰”长大,改变了人类历史(和纪年)。Ecce homo,看,就是这人,约19:5——如此,天父“画出”自己的模样,肉身造一尊神像,破了十诫之二(禁造偶像),出20:4。
以下便是玛丽亚怀孕后所唱,一支感恩之歌,由经书熟语巧妙织就。

冯象(译注):刀剑(《马太福音》10:34-39)

“教会跟《圣经》不是一回事,《圣经》从来就是教会的愧疚”,德国思想家勃洛赫尝言(页9-10)。这“愧疚”,或换一角度,这经文孕育的道德思想,对信条教规和教派立场的逾越(“思考意味着逾越”,勃氏的墓志铭),便是为什么圣书可以永不过时,向所有人说话,为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读者理解,并帮助受苦人面对现实,反抗压迫,进而“创造历史”的一条主要理由。

此段“刀剑”福音便是一例,如何解读,历来让神学家头疼。即便现代学术译本,也往往语焉不详,如新牛津注释本/新修订标准本(第三版),只短短一句:耶稣在场,造成分裂。谁分裂?何以人子在场他们就分裂了?却不敢说。

基督降世,按《马太》的记载,不是来废除摩西之律同众先知的教导,而是要使之成全,太5:17。所以他一再强调谨守圣法,“一点一画”都不能少,包括孝敬父母、爱人如己,出20:12,利19:18。因为真正的绝对的“善”,ho agathos,只有一位,即天父——除了上帝,别无他善,太19:16以下。但既有博爱之诫命,乃至“爱仇人”,“若有人批你的右颊,你把左颊转过来也给他”,5:39, 44,为何又宣布骨肉为敌,家庭分裂,甚而要信徒摒弃爱父母儿女呢?

原来,人子福音跟后世教会一个最大的不同,在历史观、世界观。耶稣的口号,得自老师施洗约翰,“悔改吧,天国已近”,3:2, 4:17。他是站在圣史的终点之前,为我们“开眼通耳”布施救恩,而非教人安顿日常的家庭生活,或安慰成功人士,帮他享受“太平”。末日在即,大恶随时会攫取,这是加利利先知给忠信者的警告:快了,当假先知蜂起,一个个口称“我是基督”,受骗的将不在少数,24:5。届时,“兄弟会把兄弟交给死亡,父亲会交出孩子;儿女会起来与父母为敌,不惜将他们杀害。为了我的名字,你们会遭人人仇恨;只有那坚持到底的,才能获拯救”。所以他遣门徒传道,任务十分紧迫:阿门,我告诉你们,不待你们走完以色列的城镇,人子便要来到,10:21-23。阿门,我告诉你们,这儿站着的人当中,有人不必尝到死的滋味,即可见着人子降临他的天国,16:28,可9:1,路9:27。

冯象(译注):九福(《马太福音》5:3-12)

耶稣钉十字架受难,通说在公元30年。之后不久,大概门徒就开始收集他的教导,演绎他的行事。先是口耳相传,然后形诸文字,渐渐地,随着一门新宗教的兴起,便有了林林总总的福音书。

传世的福音书,无论正统异端,都是后人托名。耶稣的门徒是巴勒斯坦北部加利利人,说亚兰语加利利方言——也许犹大除外,有学者推测他来自南方,狂热爱国,曾加入匕首党,sicarii,刺杀投靠罗马的“合作者”——他们出身卑微,打鱼种地卖劳力,还有当税吏和娼妓的,可2:15,太21:31,路7:37。一群“没有念过书的小民”,anthropoi agrammatoi,徒4:13,似乎不可能通晓希腊语,研习修辞跟七十士本(希伯来《圣经》的希腊文译本),作出一部福音书来(艾尔曼,页71-77)。耶稣“述而不作”,一说也是文盲,在经师祭司的眼里。经书仅有一处记他写字,《约翰福音》的“淫妇”片断:“耶稣弯下身去,用指头在地上写”,约8:6。但那故事,早期抄本与教父、古译本皆不载,是后人补入的。而《路加福音》所说,耶稣十二岁上圣殿同经师论辩,传道伊始,入拿撒勒小村的“会堂”诵经,路2:46, 4:16-19,则属虔敬传说,pia fraus。难怪众乡亲诧异:“不就是个木匠么?玛丽亚的儿子”,他“受赐的是什么智慧”?可6:2-3,太13:54-55。“这人没上过学,怎么识字的”?听他布道的犹太人问,约7:15。答案只能是神迹,即人子“身怀圣灵之奇能”,路4:14。

《新约》存四部福音,《马可》《马太》《路加》与《约翰》,分别作于基督受难后四十至八十年间(见《摩西五经》圣经年表)。许多语录和故事,当可追溯至“加利利先知”生前,虽然圣书本非“客观中立”的历史考证,描写亦不无“怨怒之情”,ira et studio(塔西陀语)。其希腊文也算不上典雅的范例——假如《新约》是圣言降世,尼采说,上帝就没学好希腊文——然而拙朴有力,且不乏修辞,作者应是受过教育的,绝非底层百姓。若是源头在第一代门徒,则有一个从亚兰语移译或用希腊文改写、编辑加工的过程,以满足各地会众,ekklesia,的不同需求。古人受口传文化影响,著书立传,既凭记忆也可发挥,“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创作对话;因而所述耶稣的性格形象各异。传统说法,《马可》讲苦难,归罗马,作者为大门徒彼得的助手,徒12:12注;《马太》重训诲,归大马士革;《路加》表慰藉,归安提阿,作者系医生,使徒保罗的“同工”,西4:14注;《约翰》神秘崇高,归以弗所。这些风格与情节的明显分歧,正反映了原始教会不同社团作为“基督身子”的各样经验感受(韦尔斯,页8)。

冯象:《圣诗撷英》

冯象:《圣诗撷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ISBN: 9787108060006.

本书从希伯来圣经和新约中撷取五十首有代表性的诗章,逐一讲解、注释和评论。其中取希伯来《圣经》四十一篇,《新约》十二篇,成五卷五十三章。译文着重体现原文的音韵、格律之讲究,也力求准确传达经文的旨趣和要义,既有新译,也有已发表而这次做了修订或调整的。每篇各具导读和尾注,阐发作者近年授课答疑及写作中的一些所思所得,也有助于读者理解和欣赏。

冯象,上海人。少年负笈云南边疆,从兄弟民族受“再教育”凡九年成材,获北大英美文学硕士,哈佛中古文学博士(Ph.D),耶鲁法律博士(Ph.D)。现任北京清华大学梅汝璈法学讲席教授,兼治法律、宗教、伦理和西方语文。著/译有《贝奥武甫:古英语史诗》(三联书店,1992),《中 国知识产权》(英文,Sweet&Maxwell,1997,增订版2003),《木腿正义》(1999;北京大学增订版,2007),《玻璃岛》(三联书店,2003),《政法笔记》(2004;北京大学增订版,2012),《创世记:传说与译注》(2004;三联书店修订版,2012),《摩西五经》(牛津大学/香港,2006;三联书店修订版,2013),《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三联书店,2007;第二版,三联书店,2012),《智慧书》(牛津大学/香港,2008;三联书店修订版,2016),《新约》(牛津大学/香港,2010),《信与忘:约伯福音及其他》(三联书店,2012),《以赛亚书》(活字/三联书店,2017),《圣诗撷英》(活字/三联书店,2017),及法学评论、小说诗歌若干。

保尔·瓦雷里:海滨墓园(葛雷译)

海滨墓园
保尔·瓦雷里
译者:葛雷

亲爱的灵魂,别去追求
不死的生命,尽量去做可行的事情。
——品达《庇提亚颂》第三首

这片平静的屋顶上白色的鸽群在游荡,
在松林和荒冢间瑟缩闪光。
公正的中午将大海变成一片烈火,
大海总是从这里扬起长涛短浪!
放眼眺望这神圣的宁静,
该是对你沉思后多美的报偿!

要使这缤纷的电闪收敛需要怎样纯粹的劳动,
粼粼的浪花泛起宝石的微光千重,
怎样神奇的平静正在这里酝酿,
夕阳正在那深渊的上空倚下它疲倦的面庞,
这是不朽伟业的赫赫巨著,
时光正闪烁,梦思正圆通。

海呵,你是稳定的宝库,素朴的米奈芙神殿
静浪如山,有节制的威严,
高傲的水呵,你水皮下藏着多少慧眼,
火纱下隐伏着多少昏倦,
我的沉默呵,你是灵魂中的大厦,
而那辉煌的金色正镀满你顶上千万块瓦片!

仅一声长叹即能概括这时光的神殿,
我登上顶端并习惯于如此俯瞰,
整个大海都逃不过我这水手的眼睛,
那安详静穆的波光向长天
掷出这神圣高傲的一瞥,
仿佛是我向上帝奉上的崇高贡献。

正如果实消融而化成美味,
正如它由有形的果而化成无形的快慰,
我用毁掉它形体的嘴,
在这里吮吸我未来的灵灰,
长天正向着我枯竭的灵魂歌唱,
歌唱那宁静的海滨漾起了一片喧豗。

美的天,真的天呵,注视变化无常的我吧!
我曾多么傲岸,我曾多么狂诞,
但那时我多么精力充沛,
而今我徒倚这片寂寥长天,
我的孤影掠过死者的屋脊,
脚步儿踉跄,孤影儿零乱。

灵魂被骄阳的火把照彻,
我昂然将你迎视,带着无情利箭的光呵,
——正义凛凛的可敬勇士!
我不折不扣地把你送还原来的位子:
你看一看自己吧!……但归还并非徒劳,
我已窥见黑暗的一半奥妙。

啊,为了我自己,属于我自己,就在我心里,
在心灵一旁,诗泉之畔,
在空白和纯粹的创造之间,
我倾听我内心伟大的回声,
苦涩、阴郁、清脆的水池,
未来的空壳永远在灵魂中震响!

海湾呵,你知道吗?你像群叶间虚假的囚徒,
正用利齿将囚你的瘦栅啃啮,
我闭上眼秘密依然眩目,
什么样的躯体把我拖来看这懒洋洋的收场,
又是什么样的头脑把躯体诱到这丧葬的地方?
一道闪光正在这额头遐思着我的退场。

这片充满无形烈火的圣洁含蓄的大地
是献给光明的赠礼,
我喜欢这里,它由高擎火把的翠柏荫庇,
树影幢幢,金光闪闪,片石林立,
有多少颤抖的纹石,就有多少阴魂埋地,
忠实的大海困睡着将我这坟丛斜倚!

我壮丽的犬呵,快把那偶像崇拜者赶走!
让我在孤独中带着牧人的微笑,
仔细地将这神秘的羊群
——闪着白光的宁静墓丘欣赏观瞧,
快把那拘谨的群鸽赶走,
快将那徒然的梦思与好奇的天使驱跑!

来此的生者也终会有那懒洋洋的终结。
鸣蝉用嘶哑的声音刮擦大地的干涸,
一切都化为灰烬化入大气,
不知变成了怎样精严的东西……
既然存留都属一梦,那么生自然无比广阔,
酸辛即是甘甜,达观常有欢乐。

死者已安然睡入这大地,
大地将他们温暖,烤干他们的秘密,
正午,凝滞不动的正午呵,
正对自身沉思,这也正是你的脾气,
你是全能的头脑,完美的冠冕,
我是你里面一种秘密的变幻。

你把你的恐惧只交给了我一人!
我的悔恨,我的怀疑,我的拘谨,
是你巨大宝石上的瑕疵……
而在那沉沉墓石下的茫茫夜里,
那死去的幽魂就睡在你的树根,
并渐渐地接受了你的成命。

死者已化为冥冥的虚无,
森森白骨溶进了红色的粘土,
生命的才具变成了墓地的鲜花,
当年他们的谈笑风生安在?
又哪里去了,他们个人的风采和荦落的秉性?
当年那多情的眼里而今只有蛆虫的蠕动。

那些少女尖声细气的呼喊,
明眸皓齿,秋波的浮艳,
那撩人欲火的艳冶酥胸,
朱唇的热吻桃腮泛起的红晕,
那最后的礼赠那护卫这礼品的玉葱
全都付与了泥土复归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难道你向往
不再有这碧波金阳浮幻之色的
淡雅憨朴的幽梦?
当你化为轻烟的时候你还会轻歌漫吟?
去吧!一切都只是浮影!我的存在也不属于我,
神圣的耐性也已消耗殆尽!

阴森而又堂皇的不朽呵,
你是戴着桂冠骗人的女妖,
你把死亡变成慈母的怀抱,
变成华美的谎言,虔诚的圈套,
谁看不破你的把戏谁就会上当,
这为不朽而死的骷髅,只是一场不朽的玩笑!

长眠九泉的父亲,不再有诸多的烦恼,
厚厚的黄土对你们已轻如鸿毛,
你们变成了泥土,再听不到我们的脚步,
蛆虫真正咬啮的不是你们长眠地底的人,
而是我们这些生者,
它们以生命为生,永远将我折磨!

爱情或许就是对自我的仇恨?
它伸着神秘的牙齿向我靠近,
给它起什么名字对它都恰如其分!
名字有什么关系!它在看,在要,在想,在摸索,
它喜欢我的肉体,甚至爬上我的床,
正因为我属于这个活生生的爱才有生命!

芝诺,残忍的芝诺!伊利亚芝诺!
你用飞矢刺穿我的心窝,
那飞矢振颤着飞动着却又没有飞动!
弦响使我生,飞矢使我死!
啊!太阳……乌龟可怕的影子
压抑着我的灵魂,大步飞奔的阿基里斯却原地不动!

不,不!……站起来吧!投入那奔涌而来的世纪!
我的躯体呵,快粉碎这思虑重重的形式!
襟怀呵,畅饮这长风的生机!
大海飘逸的清新
给了我灵魂的苏醒……咸味的力呵!
让我们奔向海涛,勃发不尽的生力!

是的,秉性狂烈的大海,
展开你的豹皮和披风吧,
让千万道神奇的阳光将它穿碎
“绝对”之蛇正为你的躯体陶醉,
它咬着你那熠烁的光尾,
掀起一片类似沉寂的喧豗。

风起了!……必须去走人生之路!
浩浩长风开合着我的书页,
轰然巨浪肆无忌惮地在山岩纷崩!
快把这些令人目眩的书页卷走!
劈裂吧,海浪!用你欣喜若狂的巨澜
将这白帆啄食的平静屋顶劈散!

*

保尔·瓦雷里:海滨墓园(卞之琳译)

海滨墓园
保尔·瓦雷里
译者:卞之琳

我的灵魂啊!别期望生命不朽,
但求汲尽可能的领域。
——品达《凯旋颂》III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消耗着精细的闪电多深的工夫,
多深的安静俨然在交融创造!
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
“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

稳定的宝库,单纯的米奈芙神殿,
安静像山积,矜持为目所能见,
目空一切的海水啊,穿水的“眼睛”
守望着多沉的安眠在火幕底下,
我的沉默啊!……灵魂深处的大厦,
却只见万瓦镶成的金顶,房顶!

“时间”的神殿,总括为一声长叹,
我攀登,我适应这个纯粹的顶点,
环顾大海,不出我视野的边际;
作为我对神祇的最高的献供,
茫茫里宁穆的闪光,直向高空,
播送出一瞥凌驾乾坤的藐视。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
而春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
我竟然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阔;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而踯躅,徘徊。

整个的灵魂暴露给夏至的火把,
我敢正视你,惊人的一片光华
放出的公正,不怕你无情的利箭!
我把你干干净净归还到原位,
你来自鉴吧!……而这样送还光辉
也就将玄秘招回了幽深的一半。

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
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
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
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
(苦涩,阴沉而又嘹亮的水池)
震响灵魂里永远是在来的空洞。

知道吗,你这个为枝叶虚掩的海湾,
实际上吞噬着这些细瘦的铁栅,
任我闭眼也感到奥秘刺目,
是什么躯体拉我看懒散的收场,
是什么头脑引我访埋骨的地方?
一星光在那里想我不在的亲故。

充满了无形的火焰,紧闭,圣洁,
这是献给光明的一片土地,
高架起一柱柱火炬,我喜欢这地点,
这里是金石交织,树影幢幢,
多少块大理石颤抖在多少个阴魂上;
忠实的大海倚我的坟丛而安眠。

出色的忠犬,把偶像崇拜者赶跑!
让我,孤独者,带着牧羊人笑貌,
悠然在这里放牧神秘的绵羊——
我这些宁静的坟墓,白碑如林,
赶开那些小心翼翼的鸽群,
那些好奇的天使、空浮的梦想!

人来了,未来却是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蝉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什么样一种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

死者埋藏在坟茔里安然休息,
受土地重温,烤干了身上的神秘。
高处的“正午”,纹丝不动的“正午”,
由内而自我凝神,自我璀璨……
完善的头脑,十全十美的宝冠,
我是你里边秘密变化的因素。

你只有我一个担当你的恐惧!
我的后悔和拘束,我的疑虑,
就是你宏伟的宝石发生的裂缝!……
但是啊,大理石底下夜色深沉,
却有朦胧的人群,靠近树根,
早已慢慢的接受了你的丰功。

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

那些女子被撩拨而逗起的尖叫,
那些明眸皓齿,那些湿漉漉的睫毛,
喜欢玩火的那种迷人的酥胸,
相迎的嘴唇激起的满脸红晕,
最后的礼物,用手指招架的轻盈,
都归了尘土,还原为一场春梦。

而你,伟大的灵魂,可要个幻景
而又不带这里的澄碧和黄金
为肉眼造成的这种错觉的色彩?
你烟消云散可还会歌唱不息?
得!都完了!我存在也就有空隙,
神圣的焦躁也同样会永远不再。

瘦骨嶙峋而披金穿黑的“不朽”
戴着可憎的月桂冠冕的慰藉手,
就会把死亡幻变成慈母的怀抱,
美好的海市蜃楼,虔敬的把戏!
谁不会一眼看穿,谁会受欺——
看这副空骷髅,听这场永恒的玩笑!

深沉的父老,头脑里失去了住户,
身上负荷着那么些一铲铲泥土,
就是土地了,听不见我们走过,
真正的大饕,辩驳不倒的蠕虫
并不是为你们石板下长眠的人众,
它就靠生命而生活,它从不离开我!

爱情吗?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憎恨?
它一副秘密的牙齿总跟我接近,
用什么名字来叫它都会适宜!
管它呢!它能瞧,能要,它能想,能碰,
它喜欢我的肉,它会追随我上床,
我活着就因为从属于它这点生机!

齐诺!残忍的齐诺!伊里亚齐诺!
你用一枝箭穿透了我的心窝,
尽管它抖动了,飞了,而又并不飞!
弦响使我生,箭到就使我丧命!
太阳啊!……灵魂承受了多重的龟影,
阿基利不动,尽管用足了飞毛腿!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
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跳回来一身是劲!

对!赋予了谵狂天禀的大海,
斑斑的豹皮,绚丽的披肩上绽开
太阳的千百种,千百种诡奇的形象,
绝对的海蛇怪,为你的蓝肉所陶醉,
还在衔着你鳞鳞闪光的白龙尾,
搅起了表面像寂静的一片喧攘。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无边的气流翻开又阖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上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叶!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

臧棣: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

九十年代初,关于戴望舒的诗歌语言,余光中曾经有过一番发难。大意是说,戴望舒的诗歌语言有许多缺陷,远远没有达到成熟;而这样的有着致命语言缺陷的诗人,居然占据着新诗史上一个显赫的位置,是很奇怪的。由于诗歌是一个特殊的语言竞技场,所以,后来的诗人意识到前驱者的语言局限,不仅意味着他自身的成长,而且也是诗歌自身发展的一个必然过程。但是,在余光中对戴望舒的责难中,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后来者对先驱者所依傍的语言资源和所处的语言环境缺少必要的同情心;不仅如此,余光中对戴望舒的语言才能的判断也极有问题。而最大的疑问在于,当我们用今天的关于诗歌语言的标准去衡量戴望舒那一代诗人时,我们所运用的尺度本身是否具有充足的客观性。

问题不在于戴望舒的语言是否成熟,或者是否完美,因为这太像是一种趣味之争。在余光中对戴望舒的责难中,让我感到不够公允的是,他的批评更多的是出于他自己的语言趣味;并且,他把自己的趣味当成一种客观的审美标准来运用。这样,他得出的结论——戴望舒的诗歌语言不成熟,便令人疑窦丛生了。因为在新诗史上,就绝对的语言才能而言,大概只有两三个诗人能和他匹敌。当然,由于戴望舒所处的时代,新诗语言的整体水准比较低,这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在个别的文本中,他的语言确实有不少毛病,但必须意识到,无论这些毛病有多少,它们和戴望舒对诗歌语言的自觉意识相比,和他所拥有的语言才能相比,甚至和他自己的另一些更优异的文本相比,都是非常次要的。在我看来,戴望舒目前在新诗史上享有的显赫的位置,不是由于其他的原因,比如,不是由于他在主题上的开拓精神,不是由于他在风格上的创新意识,恰恰是因为他在诗歌语言上显示了一种令人难忘的造诣。如果人们要在新诗的发展史上,为诗歌语言的进展和成熟树几块纪念碑的话,很多名声显赫的人都可以被忽略,但戴望舒的这一块碑是一定要树的。

也许,更需要我们自己不断省思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是新诗语言的成熟?为什么很少有人指责小说的语言不成熟,或是抱怨散文的语言不成熟?新诗的语言,在本质上和小说、现代散文的语言是一致的。尽管有过一些短暂的偏离,如新格律诗运动,但在总体上,它根植于“五四”知识分子启蒙主义的语言观及其实践:即用来创作新诗的语言,不再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语言,而是一种和用来创作小说的语言没有什么本质差别的语言。不要小瞧这其中界限的消弭,它预示了一种新的诗歌理想,也揭示了一种新的语言态度:诗歌的语言应该趋同于日常语言。它更极端的主张是,新诗的语言应该口语化。

冯象:众神宁静——《圣诗撷英》代序

此书是圣诗的选本,取希伯来《圣经》四十一篇,《新约》十二篇,成五卷五十三章。译文既有新译,也有已发表而这次做了修订或调整的,各具导读和尾注。尾注的好处,是不必像拙译《摩西五经》《智慧书》《新约》《以赛亚书》的夹注受字数限制,可以扩充内容,并配合导读,阐发近年授课答疑及写作中的一些所思所得,与读者分享。

选本的想法,由来已久了。最先是我的老师波士夫人的建议。所以很早就定了书的献辞,用她喜欢的诗句,准备给老人家一个惊喜。不意末章《新天新地》的导读写完,感恩节刚过,夫人竟去了永恩之域。

于是,完稿的欢愉就化作了思念,和回忆……

初见夫人,还是在昆明,三十八年前的事了。夫人是同三子派迪一起来云南大学执教的。其时知青战友M在云大外语系,是七七级的大姐;我在师院(今云南师大),一条马路之隔,按知青的习惯去她那里蹭饭,她就把我引荐给了夫人。从此,读书译诗每有疑问,便上夫人的小平房宿舍求教。一般是吃过晚饭,与几个同学在校园里溜达一圈,待自习开始,一人走去云大。

刘皓明:再评王佐良译《荷尔德林诗集》

我最近的书评《失控的文化生产过程——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荷尔德林诗集〉》(载2016年6月3日《文汇学人》)从所评的书中举出的例子都是诗人荷尔德林后期作品中的赞歌体裁作品(Oden)。对于该书中包含的诗人其他后期作品,我说“读者可据[拙著2009年版《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以自行研判人文版《荷集》这一部分译文的正确性与准确性”。我那样说既是出于对读者判断力的信任,也是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更有效地讨论该书的质量。然而在书评交稿之后,我继续查看王佐良先生这部译作时,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读者的信任和对书评篇幅的考虑令我忽略了对译者学术品格可信度的考察:在德语水平不足的问题以外,译者王佐良先生的学术伦理水平也有理由让人怀疑。

刘皓明:失控的文化生产过程——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荷尔德林诗集》

十多年前,在一篇荷尔德林中译本的书评中,我曾说过,从翻译和研究的角度看,荷尔德林是德语诗歌史上门槛最高的诗人,一是因为这位诗人最成熟期的作品中有丰富的对西方古典和圣经的指涉和借用,二是因为他的德语有意吸收了古典语言的词法、句法和风格因素,只学过现代德语而没有西方古典语言知识的人,往往不能或者不能充分理解他的诗歌语言。在那篇书评发表之后的十馀年里,包括我自己翻译在内的荷尔德林诗歌的中译本已经出了至少四种:拙译之外,分别是先刚先生、林克先生和顾正祥先生的选译本,使得中文世界的读者终于能够比较广泛地读到这位最重要的德语诗人的诗歌作品。不过这几部译作都只包含诗人部分而非全部诗歌作品,要么是林、顾二先生选裁范围不限的选译本,要么是先刚先生和我自己的依据时期和体裁选裁作品的译本,总之直到最近,还没有一部包括诗人全部或者几乎全部诗歌的译本。当不久前看到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一部声称 “收录了荷尔德林绝大部分诗歌”(见该书的“内容简介”)的译本时,我以为这一状况大概就要结束了。然而在实际看到由王佐良先生翻译的这部诗集之后,我意识到译者和出版社的宣传词是需要暂时悬置的。

臧棣访谈:北岛,不是我批评你

臧棣 北岛
臧棣访谈:北岛,不是我批评你

受访者:臧棣
采访者:罗向前 钱一鸿 宋乾
采访时间:2011年9月,11月
采访方式:QQ,EMAIL,SKYPE视频。

第一部分 诗歌批评与“党同伐异”
第二部分 批评北岛与批评伦理
第三部分 PASS北岛究竟是个什么话题:当代诗的可能性
第四部分 诗歌危机:谁的危机?“危机”的诗歌政治
第五部分 诗歌话语权 1999年的诗歌论战 “浮躁”与诗歌自卑
第六部分 诗歌写作:孤独与浮躁
第七部分 美国之音和北岛 犬儒和诗歌 资本和诗歌 投降和诗歌 紧张和诗歌
第八部分 低潮,还是高潮:当代诗歌作为一种文化景观
第九部分 复旦大学教授脑子进水了,还是北岛脑子进水了?文学史研究是做什么的
第十部分 翻译者的权力 北岛和诗歌翻译 庞德和诗人翻译 / 诗歌翻译在中文语境里是一种怎样的文学实践
第十一部分 诗歌与政治 中国的问题与自由关怀 民族认同和人文关怀 / 批判性与与诗歌智慧 独立性的文学政治
第十二部分 北岛和传统 忽悠传统?还是投机传统? / 中西比较诗学视域中的新诗实践与传统 “传统”的文学政治 / 未来的诗学任务之一:防止传统被进水 防止传统被犬儒化

第一部分 诗歌批评与“党同伐异”

罗向前:你的长篇批评文章《诗歌政治的风车:或曰古老的敌意》在朋友间传阅,说实话,我读了之后有点感到吃惊。吃惊的原因,倒不是你的批评风格,而是你打破了你对你自己立下的一个批评的规矩。你曾说,你的批评不会针对诗人,尤其不会针对当代诗人的具体的缺陷和弱点。你的批评只会写诗人值得发掘的那一面。而且在原则上,你不会对当代的任何诗人进行批评。但这次,你把批评的锋芒指向了一个具体的诗人,而且这个诗人名字叫北岛。这不是和你自己立下的批评准则有矛盾吗?我们几个朋友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

臧棣:我的确立下过你说的那个“规矩”。这里,还是打上引号吧。我对诗歌批评的理解,从早年开始深受T.S.艾略特的影响。1980年代前期,从诗歌的知识资源上讲,你们都还记得我们那时没有别的诗人批评家的东西可看,所以,几乎把艾略特都读烂了。即使现在的诗歌风尚从多个层面不时地绞杀艾略特,我觉得我在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对艾略特的忠实。这可以理解为一种阅读的友谊。《荒原》在我看来依然是一首伟大的诗。并且,什么时候读,都会给人启发。即便是有时候阅读它产生的厌倦,也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在很大程度上,阅读他的诗歌的经验,无形中也强化了艾略特在诗歌批评方面给我树立的榜样。特别是他对玄学派诗人的重新评述,对我的大脑中的诗歌皮层构成了永久的刺激。按我在1980年代的理解,正如艾略特在他的诗歌批评中所示范的,诗歌批评的主要任务是发掘和阐发批评对象中包含的文学的启发性。说通俗点,就是要多看到批评对象身上的优点。所以,我为自己从事诗歌批评立下的“规矩”是,只看批评对象(诗人或诗歌作品)的优点。至于他们的缺陷或弱点,我的看法是,那应该是由上帝和时间负责的事。我就不必再浪费精力去说三道四了。诗歌批评的责任在我看来就是尽量去挖掘诗人的优点。在批评的层面上去谈别的诗人的缺点,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过于居高临下的姿态。至少,我的批评伦理对此不太适应。另一个相关的“规矩”是,由于新诗文化以及当代诗歌在我们的文学语境中所处的弱势地位和不断被排挤被妖魔化的趋向,从诗歌防御战的角度,从为诗人辩护的角度,我也要求自己即使是在激烈的诗歌论战中也不针对诗人。比如,在1999年的民间诗歌和知识分子诗歌的论战中,我只针对了批评家,如我的朋友沈奇。还有谢有顺,作为批评家,他是一个有分量的论敌。

冯象:黎明的左手

前贤译诗,所定的译名,往往比通行的新华社标准要好看中听。《鲁拜集》的“鲁拜”(ruba’i)又叫“柔巴依”,平声,飘逸着西域风情。作者 Omar Khayyam (1048~1131)是波斯哲人兼大数学家、天文学家,郭沫若译作莪默,如今恐怕只可唤作个奥马尔了。《鲁拜集》在英文世界的美名,得归功于诗人费慈杰罗(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的“自由翻译”。费氏出身富裕人家,母亲是社交圈的美人,他却从小嗜读书而性格孤僻。在剑桥三一学院,他同丁尼生、萨克雷等三五个文学才子订交,毕业即隐退乡间,平日只喜欢跟本地渔民泛舟弄潮,终生未事任何职业。四十七岁才下决心结婚,新娘长他一岁。结果没过几天,就躲到朋友家,捧起一本书,不肯见新娘了。那本书便是《鲁拜集》,“莪默,给我送来了慰藉”,他说。

费氏译诗可谓苦心孤诣。稿成,只印了二百五十册,未署名,面世(1859)却受了冷遇。两年后——其时书店已作削价处理,从一先令降至一便士一册(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一个偶然的机会,被罗赛蒂、史文朋、勃朗宁、罗斯金等诗坛名流与批评家看到,大加褒扬,逃婚的书蠹才成了明星。不过,费氏的《鲁拜集》并非学者式严谨的翻译,也不按原文抄本的编排顺序,而是重新组织,大胆联想,甚而借题发挥,将自己对人生挫折的感怀,溶入原作的略带忧伤的享乐主义和对正统信条的怀疑精神。他认为,一首诗直译与否并不重要,但须是“活的”。“倘若不能留存原作的生命,就得注入译家自己次等的生命;宁要一只活麻雀,也强如老鹰标本”(引自 A.S. Byatt 序)。兹以开头的两阕为例,试译如下——“鲁拜体”格律为四短行押尾韵,aaba,似中国绝句,但作法上是末行发力,破题“如指甲抠心”(波斯诗人 Sa’ib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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